·4·
到最后,我还是卷进了暴力争端里面。你也许还能从一九六六年十二月的《波士顿邮报》里找到那次冲突的相关报道,不过报社的人可不喜欢我们这群挑事儿的刺儿头,他们称这次事件为“示威群众情绪失控导致的暴力冲突”。
但说到底,这事儿并不像算数题那样分明,你无法简单地评判对与错。一开始,只是一群学生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在广场绕着圈游|行。我们都不喜欢强制征兵的点子,但美国的政客显然并不同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些王八蛋都不在征兵名单上。
大部分路过的人对我们只是看上两眼,好奇的人也许还会站住盯上一会儿,那情景颇有点像小孩子观察新品种的甲虫。
后来,一些下班午休的工人开始朝我们喊话,事情就渐渐失控了。
当时的情景,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这种事情往往也没人能够记得一清二楚。随着脏话喷出来的口水、满天乱飞的拳头,还有那块该死的石头,差不多就是我能记起来的所有细节。
我告诉佩珀我讨厌暴力,这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六十年代,相当一部分大学生对暴力都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以为那些报纸上的数字、照片足够让他们了解事实真相。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真的体会过暴力、明白无缘无故挨揍是什么滋味。为此,他们还真该好好感谢上帝。
就好比那个叫马克的男生,喊口号的时候声音比谁都洪亮,说起道理来真是滔滔不绝,简直让人抓狂。但后来有个警察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就像吓坏的小孩子一样。为什么不呢?这毕竟是和平年代,而马克需要面对的还仅仅只是粗暴而已。
当然,来自权威的粗暴有时更令人措手不及。
那些工人最初只是叫骂,并且骂得不算过分,充其量是一些让示威者“滚回苏联”或者“回家吃奶”之类的话。我们也骂了回去,而且要难听得多。你可以说,骂人这种事情也是随着时代而进步的,用词也越来越大胆。
但那时气氛只是紧张而已。等他们开始朝我们扔东西的时候,年轻人们就忍不住开始还手了。换了好事者,一定会说好戏那时候才真正开始。
不过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肢体冲突。倒不是我想辩解什么,而是因为我晓得如果自己动手了,可能就会像从前一样收不住手了。
在这种时间地点和人打架,可要比高中生之间大打出手严重得多。
但我站得的确很靠前,这也是为什么那块石头(足足有拳头那么大)砸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没能及时躲开。血倒是流的挺多,但并不很痛。我知道这种伤铁定要缝针,但当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警察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挥拳头了。我们互相推来搡去,示威的或反示威的,各个都面红耳赤。那时候,我的血压估计能飙到一百八,条子再晚来一步,当晚我就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拘留室里面了。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警察只是冲上来大吼着让我们所有人都他妈住手,然后把我们拖上警车,带到警局而已。
这个时候他们还用不着警棍和催泪瓦斯,虽然那也是迟早的事。
·5·
我们在警察局里登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个好心的阿姨给了我一袋冰块(那时示威群众和警方还没那么势不两立)。虽然我有点儿担心,不过报纸上倒是没有提到任何名字,那张照片上倒是有我,不过挤在一群人中间,又很模糊,我怀疑是否真的有人能认出我来。
结果我爸妈都认出来了,第二天我还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那真是场灾难。
但走出警局的时候,我还并没想这么远。我浑身又酸又痛,嘴唇上肿起一大块,冰敷也没什么效果。不过我要是照照镜子,就知道最瘆人的可不是香肠嘴唇——黏糊糊的血从额头一直流到我的下巴,还有不少粘在了头发上。
“吉米!”莉娜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我缓慢地扭头寻找她的身影,因为动作太猛会让我头晕。
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哦,上帝。”她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查看嘴巴和额头上的伤势,“你真是……你这个……你得去医院,吉米。”
远处有人按喇叭。莉娜拉了我一把,让我扶着她瘦削的肩膀。“来吧,费林开了车,我们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我嘟哝着,但还是被她拉上了车。
费林戴着墨镜,他从驾驶座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还叼着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大家伙儿都听说你的壮举了,老伙计。”他说着发动车子,“我们该为此喝一杯,敬詹姆斯和美国自由。”
“去医院,费林。”莉娜说,一只手仍旧扶着我,好像我的脑袋可能会从肩膀上滚下来似的,“他的头破了。”
费林打了下方向盘,“相信我,去医院没好处。甭管有没有医保,都要花上你一大笔钱,还会留下不光彩的斗殴记录,让你以后麻烦上身。”
我想告诉他我的不光彩斗殴记录已经留在警局了,但车子一动,我就有点儿想吐,因此闭上了嘴。
“我有个熟人,”他继续说,烟头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晃动,“保管把你缝得漂漂亮亮的,价钱绝对公道。”
莉娜皱眉看着他,“熟人?”
“熟人。”费林吐了口烟,同时熟练地咬着烟嘴,“是我爸的老同学,正经医科院毕业的。”
他和莉娜又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没留神听。我还没缓过神来,身体极度疲劳,但神经却很亢奋。一方面,我对自己刚才经历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做好准备,能够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我没准备好。
“嘿!”等我们走进一家和杂货店没啥两样的门脸之后,一个穿着肮脏白大褂的胖子冲我们喊了起来,“瞧瞧,那是番茄酱不是?我看有人中大奖了!”
“卡尔,你这头老肥猪。”费林咧嘴一笑,和他握了握手,“能帮帮那位年轻人吗?他就要失血过多身亡了。”
医生仔仔细细看了我一眼,拉开后面的帘子,冲我们努了努下巴,“来吧,来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莉娜扶着我走到后面。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医生把灯打开,让我躺到一张像是牙医专用的那种椅子上。他从旁边的玻璃柜子里拿出一盒针剂,然后费林喊住了他:“嘿,别用那么够劲的,这小子会直接去见上帝的。”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狐朋狗友呢,”医生瞥了他一眼,“这只是最小剂量。”
费林说:“詹姆斯是斯多葛派的。”
“医生,他平时从来不用这类药。”莉娜说,拉着我的手,“你不能给他打点儿麻药之类的吗?”
医生耸了耸肩,从地上的纸盒子里又拿出一个瓶子,倒了两颗胶囊出来,“那就吃这个吧。放松,小伙子,只不过是缝针而已。你缝过针吗?”
“嗯。”我接过那两颗绿色胶囊,然后干巴巴地吞了下去。
他扯了张白布蒙到我脸上,整个世界顿时只剩下被过滤过的白光。我缓缓地呼吸着,那张布也随着缓缓起伏,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丁零当啷、丁零当啷,然后我感觉有个冰凉尖锐的东西刺穿我的皮肤,差点因此尖叫出来。
“医生!”莉娜从我的手握紧的姿态中察觉到了什么,大声说,“那药可能还没起效呢。”
“马上就会起效了。”医生说,“保管你什么也感觉不到。”
就在他说这话的当口,他已经又缝了几针。我只觉得额头伤口处火辣辣的疼,而不是正常情况下该有的那种冰凉麻木。
但不管怎么说,那药的确开始发挥作用了。
·6·
从诊所出来,在路上的时候,费林告诉莉娜他不能送我回学校寝室。
“舍监看见他这样子,绝对会给他记上一笔。”他说,“相信我,那王八蛋很乐意看到我们这些烂人能在他的影响力下得到‘应有的惩罚’。你觉得他能在你那儿呆一宿吗?”
莉娜叹了口气,“好吧,我觉得没问题。”
“我可以回家。”我说,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几百码外传来的,而且我的舌头和嘴唇像是不听使唤一样滑来滑去,“我好像……有个住的地方。”
她握了握我的手,“没关系的,吉米,你可以到我那里去。”
“不,我不去。”我嘟哝,“我要托尼,吉米要托尼。”
“听听,这小子原来是个诗人。”费林笑起来,又说,“他知道你已经气得要生吞活剥他了,莉娜,詹姆斯聪明着呢。”
“哦,别添乱了,菲茨伯格。”莉娜严厉地看着他,“你看不出他有多难受吗?”
我不觉得难受,只是觉得脑子里塞满了棉花,血液里流淌的都是钢珠。我努力回想着地址,断断续续报给他们,然后抬起脚来狠狠踹着驾驶座,“司机,掉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费林,掉头。”莉娜说,“去他那儿吧。”
“托尼,”我说,“不是费林。”
费林说:“哦,杀了我吧。”但他还是调转方向,车子加大马力朝西边驶去。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灵魂逐渐升高,从身体的躯壳里脱离出来。世界的颜色不知为何变得不一样了,光线似乎更加刺眼。我逐渐无法忍受那些触碰我皮肤的空气,它们就像细微的刺一样,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嘘,睡一会儿。”莉娜在我耳边低语,“睡着就不难受了。睡吧。”
“森林,”我说,“我在森林里迷路了。”
一只冰凉的手摩挲着我的脸。我听到遥远的童谣声,伴着清脆的银铃。莉娜用手帕替我擦脸,她的动作好温柔,好像我是瓷娃娃一样。除了我妈,还没人对我这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像爱托尼一样爱她。我多希望我爱的是她而不是托尼。
但那是谎话,该死的、不可饶恕的谎话。
“没事的,吉米。”莉娜说,因为她是个好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眨眨眼,却看到一片灰绿色的森林在眼前延展开来。只除了我看到的都是草和树根,因为我在地上爬,像条虫子一样扭动着拼命向前爬。
“我要我妈妈。”我感觉自己的手指扣进泥巴里面,那股味道,那股潮湿的森林的味道,“我要我妈妈。”
另一个声音回答我:“好吧,小子,我可不是你妈。”
我惊讶地看到托尼的侧脸,他正把我架到肩膀上,跟着一脚踹开了一扇很眼熟的门,“但我敢肯定,你绝对不会想见到佩吉阿姨的。她会杀了你,就像处理金枪鱼那样简单。”他听上去怒气冲天,仿佛我不知怎得冒犯到他了似的。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倒在卧室的床上——托尼的那间公寓。
托尼的手里拿着条毛巾,然后他把毛巾扔到了我的脸上,那玩意儿又冷又湿,像蛇一样。
“帮个忙,把你自己收拾好。我从不照顾醉鬼和瘾君子。”
“我不是醉鬼和瘾君子。”我说,“让我死了吧。”
“好啊,”托尼点点头,“求之不得。”然后他转身离开房间,狠狠摔上房门。
那扇门居然没有四分五裂,还真是个奇迹。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缓缓呼气。我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没有。那个晚上,梦和现实感觉起来都差不多,一样缺乏真实感。
后来,我感到有人粗鲁地亲吻我,而那简直是最甜美的幻觉。我一度听到托尼的声音——逼真的像他妈真的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他说,我的手腕不知为何就快要断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放弃你那些疯狂的念头,不再去找死?是吗?”
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也不记得自己呼吸了。在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本章预警:暴力,脏话,一个庸医给吉米开了份不靠谱的止痛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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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快乐药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