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安。
白虎鲸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她很喜欢叫唤,无论是在扔鱼的时候还是到处梭巡的时候,都喜欢时不时叫一声,就像是在说“我还在这儿”一样。
但现在她却一声不吭,安静又沉默地在那里看着他。
野生动物的警惕是不加掩饰的。
白虎鲸没有信任他。
迪克懊恼不已。
他本来说想趁着她离海岸这么近,可以凑近看看她尾巴上的鱼线,如果情况严重的话,他贸然救助会加重伤势;但如果情况不严重的话,也许能用身上的刀片把鱼线割断。
这只虎鲸明显还未成年,雌性成年虎鲸平均身长七米,而这条白虎鲸撑死了只有四米。那根鱼线如果不处理,等她的尾巴再长粗一点,那鱼线再嵌深一点的话,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他忘了计算涨潮和退潮的时间。昨天累得筋疲力尽,也没有太多的注意力分给这些东西。他不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对这种现象不如沿海居民一样敏感,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在往深海里走,但那白虎鲸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不仅不跟着他入深海,还用尾巴拦着他的动作。
潮水退得太快了,快得没有挽救的机会。
而现在,他的鲁莽举动害得白虎鲸搁浅了。
白虎鲸的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小腿,他蹲下来,将手掌贴在她的侧脸,尽量想表达自己的无害。
“没事的,放轻松……”迪克轻声说着。那白虎鲸依然看着他,没有任何的反应,尾巴安静地搁在沙滩上。
现在会是一个很好的解除鱼线的机会。她趴在沙滩上动弹不得,嘴巴紧闭,任人割宰。
但迪克知道那个时机不会是现在。
她太不安了。
如果她不信任自己,那么她可能在自己对她的尾巴进行处理的时候扇他一身。
鉴于之前他处理草药的时候距离白虎鲸五十多米,那鱼还能被她的尾巴精准地扇到他身边,迪克并不是很想知道她尾部的力量究竟有多蛮横。
这是一个原因。
或许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原因。
白虎鲸陪了自己这么久,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让她讨厌自己。
迪克知道怎么对陆地生物表示友好,他在马戏团的时候接触过大象,你得表示对他们没有威胁,对他们示好,你得让他们明白,你的接触对他们没有伤害。但对海洋生物,他真的没有任何接触,他也只有依葫芦画瓢,祈祷海陆生物表达友好的方式大同小异了。
海风吹拂,干在脸上是涩涩的颗粒的感觉。迪克抹了一把脸,起身,要去放东西的地方拿麻布,浸水之后盖在她身上以防脱水。
虎鲸是海洋哺乳动物,用肺呼吸,不像用腮呼吸的鱼一样上岸会缺氧而死。搁浅虎鲸的多数死因是骨骼无法承受体重和脱水。
而这只虎鲸年龄尚幼,体重较轻,因此更需要注意的方面就是预防脱水。
每一个罗宾在救助方面都是一座移动的图书馆。
之前他把麻袋割开用于当床单,今天这张麻布就可以用来盖虎鲸了。
衣服也可以脱掉,能当一匹布料用。
感谢他强悍的身体素质,背后的伤口有所好转,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留有余力。
那白虎鲸在他身后轻轻叫一声。
迪克脚步停一下,就转身又回去了。他把衣服脱掉浸进海里,布料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潮水浅浅冲刷着虎鲸的腹部,聊胜于无的慰藉。
迪克**着上身把湿漉漉的衣服从海水里拎出来,搭在虎鲸脑袋上,两只衣袖正好绕过背鳍,他把衣领的部位往下拉,留出呼吸孔。剩下的布料蒙在虎鲸脑袋上。
那衣服就像受惊毯一样盖在她身上。
浸透水的布料比起不停泼水,能稍微减缓一点虎鲸皮肤干燥的速度。
迪克又把衣服的角向里面折一折,把她的两只眼睛露出来。
现在白虎鲸变成了一只半蓝半白的虎鲸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白虎鲸从呼吸孔里噗地喷一口气,一点小水雾盖了迪克一脸。
迪克就又抹一把脸上的水汽,自话自说:“好了好了,我马上就能回来,大概一分钟?……不会丢下你的。”
他没指望虎鲸听懂这些话,但是也许是湿润布料的安慰作用,白虎鲸真的没有再做出什么举动。迪克得以顺利地回去把麻布拖到海里浸湿。
麻布的吸水性比较好,但愿这能比他的衣服管用的时间久一点。
白虎鲸的表现在前半段时间堪称乖巧,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动作。
迪克给她铺盖布料的时候,在这么近的距离,才看到她身体上有不少伤疤。最长的一条是身体侧面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一指宽,二十厘米长,尾端一个圆顿的形状,已经长成了稍深的淡褐色。
迪克的手掌略过那些伤疤,大概有了一个判断。
捕鲸枪。
伤口狭长,中段深,受阻小,表明造成创伤的器具极其锐利,多半是工业产物而非自然产物,尾巴上的圆顿是嵌进肉里以防猎物逃脱而加固的倒刺。
她用什么办法把它硬生生扯出来了。虎鲸大多群居,也不知道她的独行是因为这道伤的拖累还是别的原因。
虎鲸的伤人记录极少,对人类相当友好。也因此,迪克稍微放松了警惕。但当他盖到尾巴的时候,白虎鲸猛地一个扭身,张嘴咬住了他的小腿。
——她在沙地上也并非不能动,或许她之前只是在观察蓄力,假装乖巧,以现在发动攻击。
虎鲸的咬合力可达吨级,即使是一只亚成年的虎鲸咬合力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他被虎鲸温顺的表现迷惑,尽管他反应极快地退了一点距离,但还是没有完全离开虎鲸的攻击范围。
迪克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去自己的腿了。
但他没有。
那些参差的牙齿浅浅地嵌进他的小腿,限制住他的动作,可能破皮了,但也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警告。
迪克稍微动了动小腿,那牙齿陷得更深了,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奇异的是,听到他的声音,那虎鲸竟然顿了顿,随后迟疑地松了一点力道。
于是迪克又嘶了一声。
白虎鲸这次可不惯着他了,坚定地叼着他的小腿,一副你嘶出一首歌都不会有转机的姿态。
“好的,好的,我离开,不碰了,好吗?”迪克认输地举起双手,把麻布往比较靠上的方向一搭,作出一种投降的姿态。
白虎鲸谨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迪克能感受到她的牙齿在自己的腿上磨一磨,好久才犹犹豫豫地松了嘴。
这虎鲸也太聪明了,像是听得懂他的话一样。迪克无奈,只能暂时妥协。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们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耗费了不少时间,他现在也不能离开太久,他得保持虎鲸的皮肤湿润。
一天的涨潮有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只要捱过这段时间,到晚上的涨潮,白虎鲸就能回归海洋。
现在的挑战是,如何在她回归海洋之前,把鱼线剪掉。
如果今晚退潮的时候她选择离开。那么有可能迪克再也不会遇见她了。毕竟海洋的比陆地的面积大那么多,如果她想走,那么没人能够找到她。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没人替她取掉那根鱼线,她可能在成长后,带着受束缚而缺血畸形的尾部,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角落死去。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迪克得让她熟悉自己的接触。
于是他从虎鲸的脑袋开始,慢慢地用手掌掬着海水,泼一下,拍一拍,摸一摸。
位置从脑袋开始,悄悄地朝尾巴试探。
换湿润的布料五分钟,半个小时换一次,掬水摸一摸五分钟。
那虎鲸盯着他盯了好久,迪克看她眼睛盯自己盯得干涩,就给她的眼睛泼一泼水,等迪克尝试转换方向偷偷向后试探的时候,她就磨磨蹭蹭着要让迪克待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迪克只好一脸无辜地回望她,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做哦。”
他的目光百分百的真诚,这明显哄小孩儿的话换别的虎鲸可能也就傻乎乎地信了,可惜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只成了精的虎鲸。
一人一鲸的彼此试探持续了很久,等虎鲸不再盯贼似的盯着他,时间都已经是下午了。
汗水浸湿了他的身体,他不敢用海水清洗,就只能让汗浸进伤口,火辣辣地疼。
但他锲而不舍的努力还是有了结果,他已经可以摸到那节鱼线而不被扇尾巴了。
那节鱼线在她的尾巴上绕了几圈,不到一毫米,嵌得不是太深,但已经长进肉里,和一部分的血肉黏在一起。
情况不乐观。
不乐观的部分指的是反抗的部分。
虎鲸的反应太大,而他没有专业的设备,解除鱼线的部分进行起来将会相当地……惨烈。
并且惨烈的只有他一个。
眼疾手快,迪克,眼疾手快。
迪克给自己打气,摸出那一小节刀片。
他要做的是将刀片竖着嵌进去,然后往外拉,将鱼线割断。
迪克试探性地用手指去碰那根鱼线,虎鲸叫唤一声,尾巴稍微动了动。
她已经被长久的试探麻痹了。这可怜的女孩儿。
一次性成功,不然他就别想成功了。他将被这位虎鲸小姐直接拉黑,一次性成功。
迪克摸索到鱼线和血肉的交界处,迅速地用指甲嵌进去,拽出鱼线,将刀片卡进线下面——
“嘤——”
虎鲸尖锐地哀鸣,大力地挣动起来,尾鳍愤怒地左右扇动,迪克几乎是整个人都抱着她的尾巴才能稳住身体,强行把她压在地上,刀片挣扎中脱手而出。
他咬牙道:“放松!女孩儿!放——”
她的尾巴浸透海水,一个没抱住,迪克狠狠地摔向地面,背部落地,直接被疼蒙了。
“……我的天。”迪克呻吟着起身,背部剧烈疼痛,稍微好转的伤口直接崩裂,绝对有一堆沙子嵌进去了,可能还有小石子和贝壳碎片什么的。痛痛痛痛痛痛死了。
那虎鲸挣扎着挪着方向转向他,一只眼睛被滑落的衣服遮住,断断续续地叫着,朝他呲着牙,舌头在口腔里不停地蜷曲又展开。
如果她不是只虎鲸的话,那几乎就像在抽噎了。
虎鲸使劲拍打着尾巴,愤怒地朝他嘤嘤嘤。迪克疼得头晕眼花,缓了好久才缓过来,用干净的手臂擦一擦脸上的沙粒,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脸上湿漉漉的,一些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那虎鲸的声音嘤着嘤着小了起来。
迪克浑然不觉,抹了眼泪,已觉希望渺茫,那个她的身体转出来的圈大概就是她的禁区,只要一踏进去就会被咬得血肉淋漓什么的。
但蝙蝠家的人从来都是个执拗的性子。
迪克□□地进行二次尝试。
“放松,没事的,放松,女孩儿,没事的……”
他的刀片呢?……不远,上帝保佑,他还能看到它。
他保持安全距离过去捡起刀片,握拳藏进手掌。
然后他稍微走近一点。虎鲸朝他凶恶地嘤一声,尾巴一扇一扇。
他放低重心,特地从侧面进入她的视线范围,嘴里安慰着:“嘘嘘,一会儿就好了……”
脸上的沙没有擦干净,混着汗水流进眼角,迪克擦掉一些生理性眼泪,估摸着眼睛可能要发炎了。
他走得很慢,那虎鲸看着他,叫唤的声音小下去,最后安静地看着他走进自己身周一米的范围内。
这倒是……出乎意料。迪克看到一丝曙光。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贴在虎鲸的嘴旁,保持高度的警惕,随时做好了收手的准备。
虎鲸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挪挪脑袋偏过头,看也不再看他了。
可以一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虎鲸的反应已经完全变成了消极抵抗,但他可以趁这段时间再试一下。
他刚刚只要稍微再快一点点就能成功了。
迪克轻轻按住她的尾巴。虎鲸不适地动一动身体,但是也没有更大的动作了。
那圈鱼线嵌进去的伤口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而渗出血来。在雪白的尾部像是一个打下记号的环。
“放松……放松。”迪克喃喃道,用手指勾起鱼线,感到她的尾部死死绷紧下压,沙滩被蹭出一个尾巴形状的窝,但她没有尝试再把他甩开。
刀片滑进去,来回拉动。虎鲸的尾巴下意识地想扇动,但最终没有,只是轻轻颤抖着,偶尔忍耐不住一样抽动一下。
迪克疯狂祈祷:快点断快点断断断断……
在第三下的时候,勒在手指上的鱼线突地松弛了下来。
鱼线割断了。
“太棒了!好女孩儿!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儿!”迪克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把鱼线缓慢地从伤口剥出来,银白色的线几乎和肉长在一起了,拉出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撕扯的感觉。
鱼线完全扯出来后,露出一圈血红色的伤口,深深嵌进雪白的尾部。
迪克抚摸一下虎鲸的尾巴,虎鲸焉焉地叫了一声。
“你太棒了!”还是没忍住,迪克又叹了口气,给她的尾部盖上麻布,又摸摸她柔软的侧脸。
虎鲸一直保持着一个不想搭理他的状态。
还是被讨厌了。迪克苦笑着讪讪收回手,兴奋劲下来之后才发现背后疼得要死。现在清理倒是一个难事了。
而就在他思考用什么清理伤口的时候,虎鲸的尾鳍扫过他的小腿,他低头,看到虎鲸偏头,看向了海的方向。
他顺着视线看去,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了海面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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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