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亚瑟把笔记本交给了霍普。他感觉自己心灵的一部分也随着笔记本一起和霍普消失在了哥谭的夜晚。
他的某一部分感到有些失落,但绝大部分都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感。
他刚刚上楼拿笔记本的时候动作很轻,没有开灯,妈妈也毫无声息。
但这次,亚瑟一开门,就看见妈妈沉着脸站客厅里。她穿着睡衣,就那么静悄悄的站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
“你去哪了?”妈妈问。
“我说了,妈妈。我去见一个朋友。”亚瑟摸索着打开了客厅的灯。
“哪里来的朋友?”妈妈喋喋不休,“我不知道你有这个朋友——你从来没这么晚出去过。”
“我和他上周刚刚认识。”亚瑟脱下外套,走到妈妈旁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妈妈的声音变得尖锐,“亚瑟,你是不是瞒着我在外面做些不好的事情?”
“没有。妈,我没有。”
“Happy,我的宝贝。”妈妈开始抽泣,用袖子开始抹眼泪“我——我不能想象你回到阿卡姆的样子,我不能没有你。”
“嘘嘘,妈。我不会回阿卡姆的,我保证。”亚瑟安慰着她,感到一阵疲惫。他知道妈妈爱他,但有时候她的爱太难以承受。
“阿卡姆里都是些人渣,下流的人渣!”妈妈抬起眼睛,她紧紧盯着亚瑟“他们居然敢把你和那群最无耻的混蛋关在一起——你明明只是犯了点小错。”
“妈,我不仅仅是犯了点小错。”妈妈一直是这样,逃避的不敢认清现实。亚瑟已经厌倦日复一日的陪她演戏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去阿卡姆吗?”
“你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妈妈摇着头否认着“一点小错。”
妈,我去阿卡姆是因为我自杀未遂。亚瑟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
有一部分的他在愤怒,愤怒妈妈只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从来不敢正视事实——她甚至可能不是真的在乎自己的儿子。亚瑟怀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抑郁。
“好了,好了,妈。”亚瑟扶住她的手,将她搀扶回卧室。
他将妈妈扶到床上,替她塞好被角。妈妈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亚瑟的手臂“Happy,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是的,妈。早点睡吧,我就在外面。”
把妈妈哄睡之后,亚瑟才走出了房间。
他一般都在沙发上睡觉,只有背痛的受不了的时候才会上床和妈妈一起躺一会,毕竟他们家只有一间卧室。
亚瑟坐在沙发里,点了一根烟。他把霍普的日记本放在膝盖上,缓慢而颤抖的抚摸着黄色的粗糙纹路。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而亚瑟明天还要上班——但这本日记的诱惑比亚瑟曾经的那些自杀念头还要诱人,他今晚注定转辗反侧。
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从唇齿渗透到血液,亚瑟翻开了本子。
一月二十四日。
心理医生叫我写这个日记,说是对我的病情有好处。狗屎。
二月一日。
疗养院打电话来说已经欠费两个月了,如果我再不交钱他们就要把她赶出去。我现在还要他妈的给她交钱。
有时候我真想揪着着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地上,把她对我做过的事情统统还给她。现在我有能力这么做。
亚瑟的目光掠过它们,飘到旁边那些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写的字:霍普,你就是个贱人。就像一条狗一样对别人摇尾乞怜。你比你的老妈还要可怜,你永远都会被她掌握在手心里,你才是个真正的狗屎。
是别人吗?
亚瑟困惑着,但这依旧是他认识的漂亮字体。
三月十五号。
哥谭下了一场大雨,把那些下水道里的人渣全部冲出来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流浪汉,毒虫和女支女,还有无穷无尽的垃圾。
我讨厌垃圾。而哥谭的垃圾无穷无尽,你永远也捉不完下水道里的老鼠,那群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张望这个世界的老鼠。
“鬼鬼祟祟的老鼠”刺痛了亚瑟的眼睛。他的血管跳动抽搐着,一阵大笑的冲动在他的胸腔扭曲,他克制着,伸手翻到下一页。
五月一号。
今天和老家伙见了一面。他现在过的不错,终于打算搬离哥谭,带着他新的妻子和孩子。
是搬到大都会还是中心城,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但我猜他会有一栋带栅栏的房子和草坪,就像我以前有过的那样。
他是个好人,而哥谭是座痛苦之城,住在这里的人都被痛苦捅了□□,痛苦如影随形,而我是哥谭的痛苦之子。
一条潦草的批注:他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扰他,今天是我们父子最后的见面。他的新生活容不得我这个旧日的鬼魂。该死,霍普,你今天就不该去找他。你看见那女人和小孩的眼神了吗,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又一条批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我一辈子都在和空气斗争,就像一个可笑的木偶,试图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一条前行的路。
这些字毫无疑问是霍普写下的,这让亚瑟口干舌燥。
他一直以为霍普是他完全相反的对立面,蓝眼睛男人在他们见面的时候永远是那么冷静强大,掌握着主动权。
他轻松的对付了那些对亚瑟来说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后者在他们手上吃过不少苦头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在面对他们时下意识的瑟缩。
而那些迷人的蓝眼睛,柔软的怀抱,温热的言语以及坚实的手臂——亚瑟觉得没人可以抗拒这个。
亚瑟一直以为霍普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沐浴在光中的希望。
但这些困惑狂乱的自我对话,这些恶毒和悔恨的自我否定,在这座痛苦之城行走的迷失,禁锢和挣扎,这些同样回荡在亚瑟脑海中的低语——
就好像他和他是栖于两个身体中的同一灵魂。
这一认知如电流般洗刷过他的躯体,亚瑟如饥似渴的阅读着,骨节分明的手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书页尽头。
十一月二十七号。
我觉得事情该做一个了断了,我该向前看——沉溺于痛苦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我想彻底摆脱她,我就必须做出我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我终于和她见了一面,在苍白的铺着软垫的会客室。说真的,我觉得这地方和警局的审讯室一模一样。但她——她和我记忆里的那个疯女人已经判若两人了。
她的身子佝偻着,头发胡乱的扎在一起,皮肤是松弛的棕黄色,眼睛是浑浊的白,就像哥谭街边随便的一个普通老女人一样。
她现在甚至要仰起头来看我,但我只记得她居高临下的眼神和随之而来的疼痛。我现在甚至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蛋白质味。这感觉真是奇怪透顶。
当我们面对面坐下之后,她居然开始祈求我的原谅。
她语无伦次,口齿不清,卑微的擦着眼泪——但我知道这不过又是她的另一个伎俩。
她对我和父亲的那些虐待,那些精神控制,现在她居然妄想用她自称的——严厉的爱——来打动我。
我告诉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我会一直交钱让她能活下去,但我绝对不会接她离开疗养院,也不会再和她见面。
她理所当然的大声咒骂,踢翻了桌子,然后被两个保安拖了下去,折断了她精心保养的指甲。
我以为我会很兴奋,见证她的痛苦会让我心中会充满复仇胜利的快感。
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快感,也没有痛苦,我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对这一切冷眼旁观,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当我走出疗养院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面摆放在门口让来客整理仪容的镜子。
我停下来观察自己,发觉自己已经孑然一身。
我看见我手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疤痕和不自然突起的青筋,这些是我作为被害者和加害者的无可逃避的罪证。
她的仇恨深入了我的骨髓,污染了我,但我绝不会向她妥协。
我会忘掉她,努力克制自己,尽可能多行正义之举。多帮同事上街巡逻是个不错的选择,哥谭的街头治安确实一团糟——我也会尽量克制不把犯人打出屎来。
我会平静安稳的过完下半生,或许还会养两条狗。如果我足够幸运,我还可以在早晨醒来后得到一个吻。
亚瑟下意识回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二十九号还是三十号?他不太记得清。
他只记得那天很冷,他的小丑装薄的可怜以至于那杯热拿铁带来的舒适感在他头晕目眩,亚瑟没有磕过药,但他猜嗑药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亚瑟用手指抚摸着这些已经干涸的蓝墨水,指尖触及一块不寻常的突起——是一张薄薄的名片,散发着亚瑟熟悉的古龙水味。
这是给他的。亚瑟颤抖着又点燃一根烟,拨通了电话。
“嗨。”铃只响了三下,霍普就接起了电话。“霍普·科瓦罗。”
“嗨。”亚瑟顿了顿,他把话筒从右手拿到左手“我——我看了你的日记。”
“呃,”霍普的声音有些仓促的变了一个调,“啊,你——我是说我——”
“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亚瑟低声说。
“操——别管这个。你不需要对有关我的任何事感到抱歉。”霍普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事实上,亚瑟,我刚刚也读了你的。”
“你觉得我——”亚瑟咽了口唾沫,用力的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是个怪胎吗?”
“不,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你的那些段子和绘画充满了艺术感,我挺喜欢那个黑色线条火焰的,不过关于女人的那部分还是过于艺术了。”
“对,对不起。我忘了——”亚瑟有些慌乱的捂住了嘴,他语无伦次,磕磕碰碰的解释,“那些,那些是我从杂志上看的。我发誓我不是一个变态se情狂。”
“哦,操。我在开玩笑。”电话静默了几秒之后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明明霍普身处几个街区以外,亚瑟却仍然感觉脊背泛起一阵酥麻“如你所见,我没什么幽默细胞。如果冒犯到你了,我道歉。”
“我想试着了解你。”霍普说,那股唇齿吞吐话语带来的热气仿佛就涌动在亚瑟颈边。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亚瑟心中涌动,他想说的太多,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妈妈对你做了什么?”亚瑟不可避免的问出这个问题,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挺俗套的故事,甚至上不了哥谭日报新闻版的那种。一个疯狂的母亲和一个愚蠢的小孩以及一个懦弱的父亲。”
霍普的语气很平淡,
“我得忍受她到成年,但我的父亲不用。他逃离了她,丢下了我——我那时不太正常,亚瑟。”
“我嗑药,酗酒,参加街头帮派,做过任何你能想到的坏事。但我还不算蠢,从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污点。”
霍普像是在叙述一段别人的故事,“我的母亲她很厉害,她操控了我——她把我置于一段我无法逃离的痛苦关系中。她让我觉得她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深爱着我。她会在每一次施虐之后抱着我痛哭,而我甚至会在她用烟头烫我之后反过来安慰她。”
“上帝。”亚瑟小声的叫了一声,“我,我不该问这个的。”
“那时候我认识还认识一个男孩,他甚至比我还痛苦。
他的父亲是个没用的软蛋,只敢把脾气发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身上,而女人也不知道离了男人该怎么活下去——就好像世界上长**的只有他。
在这种家庭中,那个男孩不可避免的堕落到了哥谭街头,他为了自己的母亲一直忍受着父亲的暴力,这种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不知道这是蓄意谋杀或者仅仅是个意外。但在男孩的母亲看来,男人毫无疑问爱着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
“严厉的爱。”亚瑟轻轻的说完了下一句,倾听着霍普有些紊乱的呼吸。
“那个男孩理所当然的进了监狱,在自己亲生母亲的帮助下。她终日以泪洗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杀死自己最爱的丈夫。
我没办法去评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启示。总有一天,我和我母亲之间这段混乱病态的关系会崩溃,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
“但她现在已经住进了疗养院,你还会每个月为她付钱。”
“没错。但我一开始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亚瑟听着。
“我那时还坚信她爱我,而我也爱她。我不能想象她如果失去了我会怎么样,但我不想在继续这泥潭里挣扎了。
所以我计划了一场自杀,或者说谋杀。但最后出了点意外,我的邻居报了警,我们两个都活了下来。然后医生发现了我身上的那些伤。”
“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人来了又走,我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以后,他们终于对我宣布她涉嫌家暴。他们还说她精神不正常,并且最终决定把她送到疗养院里去,而不是监狱。”
“我从来不知道她不正常——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她很清醒。
那些人在我最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出现,罔顾我的个人意愿救了我,这让我非常痛苦。
我在那之后又自杀了几次,但或许我内心深处仍然渴望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我还是惧怕死亡,我最终还是活到了今天。”
空气中横亘着静默,亚瑟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
他的唇齿中弥漫着焦油的苦味,尼古丁抑制了他唾液的分泌。亚瑟慢慢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低声说,“我也曾经自杀过。”
“我在浴室里割腕,把手泡在温水里。那种感觉很美妙,热水温柔的洗刷着你的伤口,带走了那些红色的血,我甚至感觉不到痛。”
亚瑟的胸腔震动着,一阵阵大笑的冲动在他心底抽搐,“但我连自杀都很逊,我割的伤口太浅,角度也不对。我妈妈发现了我,尖叫着叫了救护车,然后他们把我送到了阿卡姆。”
霍普没有说话,但亚瑟知道他在听。
“我想我并不讨厌这个,我其实希望他们把我关起来。电击治疗让我忘记了一些事,实际上我已经记不太清去阿卡姆之前的日子了,我脑子里只有偶尔的一些混乱的片段闪回。
我知道我不太正常,白色的软垫病房让我放松,当我被束缚在狭小的拘束衣里时我感觉无比安心。”
“我有时觉得阿卡姆才是我的归宿。”亚瑟吃吃的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好笑?”
“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在这里。”霍普说。
“什——什么?”
“有时候,你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空荡荡的。就好像真正的你在另一个地方。
有时候你笑得就像在哭,仿佛你的灵魂在冷眼旁观这一切,旁观这个痛苦的世界。”
亚瑟闭上眼睛,那些和霍普相处的画面从他眼前轰隆隆的闪过。
他想起霍普那坚固温暖的,紧紧环绕着他的臂膀,“你是真实的,你是真正存在的,你在这里,对吗?”
“是的,亚瑟。”
“你不是我的想象,对吗?”
“我不是,亚瑟。”霍普的声音就像一剂鸦片酊,“我在哥谭,我离你三个街区那么远,如果你愿意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或者我们可以让电话一直开着。
我是真实的,我不是你的想象。”
“我就在这里。”
作者:长长的一更。但老实说我不知道文里会出现多少口口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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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