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的雪莉像一个刚刚重启的机器人。
虽然眼角还残留着未尽的泪水,可是从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像刚才那般绝望和伤心的情绪了。
麦克罗夫特在屏幕前转了几圈,终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回屏幕中央的沙发座椅。
“这不是第一次了,泽维尔教授,您不需要介意。”他对查尔斯点头致意,类似于感谢,却显得不近人情,“另外,我希望您无论在她脑子里看到了什么,都不要随意透漏出去,这些我们都可以过后再商讨。现在能请您让开一点吗?”
与此同时,麦克罗夫特又对其他人说道,“至于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非常感谢你们今天的帮助。现在美国时间也已经是凌晨了,请大家快去休息吧。正好,我和安德莉亚也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好吗?务必!”
“可得了吧,老胖子!谁是你朋友?”
托尼根本不给麦克罗夫特这个面子,他毅然决然地挡在了雪莉的面前,甚至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对麦克罗夫特叫板。
“她现在在我们的地盘儿上,所以什么都是我们说的算,还有,听听你那公事公办的语气,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呢?你瞧瞧她,看她都已经成什么样子了?难不成你还要让她现在给你汇报个工作,做个自我检讨?你们还有什么要谈的?要谈的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谈,公正、公开、公平,让我们把一切都搞得透明!嘿,大伙们,你们说我说的对吗?”
这么说着,托尼给一旁的大家递了个眼神。
“我同意托尼的看法,”史蒂夫这次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托尼那一边,“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们都需要知道真相,哪怕只是真相的一部分。看到这样的雪莉,我真的很难让自己安心。你确定她没有被洗脑吗?那么,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这时,安德鲁也来到雪莉的身侧,他低在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女孩儿后,抬头再对上屏幕那头的大英政府代言人,表情异常坚定,“不,不只是一部分,我们需要知道一切。”
见大家都这样,汤姆和皮特罗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把双手抱在胸前,俨然一副地头蛇的模样。
“没错!是的!真相!”
“全部的真相!你到底对雪莉做了什么?”
现在,还没表态的就只剩下查尔斯了。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眼里还带着被泪水洗刷过后留下的红血丝,“福尔摩斯先生,在最开始我们就已经选择了留下。睿智如你,不会看不透接下来的发展会是怎样。虽然我从她的思维里也读出了一些东西,可我还是想听您亲口说明一下,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把自己逼到这副境地。我们还是快点把事情说清为好,这样也能尽早洗刷美国队长无端给你扣上的罪名。您说是吗?”
“……”
麦克罗夫特觉得自己特别无辜,真的。他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自己顶多算得上一个任其发展的旁观者,别说是加害者,他连帮凶都算不上!可现在,看看这一群人批判的嘴脸!
哎,既然走到了这一步……
他两手一摊——“随你们的便吧。”
“你们就别为难先生了,”这时候,托尼怀里的雪莉突然说话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自己选择的思维方式,我自己制定的思维规则,甚至包括暗示语。我并没有被洗脑,史蒂夫……队长,我只是给自己上了锁。不过,你们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谢谢您,史塔克先生,”雪莉从托尼的怀里探出头来,“您的怀抱很温暖,正是这份温暖让我变得清醒。”
托尼拍拍女孩儿的肩膀,把她散开的头发拢好,“叫我托尼,我也会叫你雪莉。”
“好的,托尼。”她笑着,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哦,小天使回来了!
顿时,在场的各位脑子里都不由自主闪出了这句话。
“呵!”
麦克罗夫特冷笑一声,仿佛是在对被雪莉这副虚假皮囊欺骗的众人进行无言的嘲讽。
“Miss Clayderman.”他清了清嗓子,严厉地点名,“现在,把你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排除任何无关要素,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组织好语言,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不相信就因为被亚瑟发现了藏身之地,你就会做出这种差劲的选择。”
“好的,先生。”
托尼在听到麦克罗夫特装腔作势的发言后,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哇哦,排除任何无关要素,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组织好语言?还真做起工作汇报来了。”
雪莉的小手拉着托尼的胳膊摇了摇,那是一种无声的请求。托尼看了看雪莉,这才收起自己的冷嘲热讽,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就这样,雪莉把自己的旅行,和皮特罗、艾格西的相遇,以及后续思维殿堂里的所作所为毫无遗漏地报告给麦克罗夫特。
“就是这样了,先生。”最后,她如此总结,“我自认为,以我那时的精神状况,逃不过那劫。”
有很长一段时间,麦克罗夫特稳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手握伞柄,清晨五点的微光从厚厚的窗帘缝隙渗透进来,打在他黑色的西装上,光与影的交汇,使得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良久,他开口问道:“你在思维殿堂里杀死了亚瑟……这种事是第一次吗?”
“不,不是。”雪莉摇头。
“可你从没告诉过我。”他又问。
“就像您说的,我在尝试控制自己。我以为我可以……”雪莉侧过头去,避开麦克罗夫特质问的眼神,“可是,事实证明,我无能为力。所以,你不应该拒绝我的,先生。”
“你是说死?”刹那间,麦克罗夫特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没错。”雪莉轻轻点头,语气轻松如谈论一件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您明明知道那是唯一的方法。”
“安德莉亚……”麦克罗夫特如吟诗一般叹出女孩儿的名字,他按着酸胀的太阳穴,彻夜的忙碌让他格外疲惫,“我们做过约定,还记得吗?在你父母的墓碑前,你发了誓,我做出保证。”
“我当然记得。”雪莉看着这位一直以来尊敬的长者,或许是因为话题的原因,她的眼睛又有了渐渐湿润的痕迹,“我们的约定——以保护我所有的宝物作为交换,我把生命的所有选择权都交给你。可是,这一切已经没用了啊。结果放在那里,夺走我宝物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是我亲手毁了我最珍惜的东西。”
“就因为你意淫地杀死了亚瑟几次?”麦克罗夫特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的生命就值这点?”
“先生,不要这样。”雪莉望着麦克罗夫特,像是在看一个使用诡计的辩手,“你明白那不仅仅意味着这些。”
月光照耀下,雪莉苍白的脸庞显露出一种莫名的悲戚,她的声音轻飘得如同风过,可她这句话给了麦克罗夫特重重的一击。
“不,安德莉雅,”他闭上眼睛,试图坚定自己的拒绝,“我不能就这么给一个没有犯法的人判死刑。”
“不,先生。您明白我已经越界了!而且在那之前,我已经……”雪莉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杀过很多人,用我的意识,您知道的,您完全有能力——”
麦克罗夫特气坏了,“可那些都是罪犯!安德莉亚!”
“可今天这些不是!”
实际上,雪莉也很生气了。
她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在生气,她不明白这位固执的先生到底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一次次“拯救”自己!她很痛苦!她受不了了!所以,她愤怒!那种怒火从一束小火苗变成燎原大火,不断炙烤着她的理智和灵魂。可为了她的宝物,她的爱情,她只能不停地上锁、上锁,将真实的自己捆绑在一堆思维的枷锁里。
她盯着麦克罗夫特气极的模样,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她的眼里燃起一丝疯狂的渴望,这丝渴望催动她不断倾诉出自己埋藏在内心已久的话语。
“以前我还能安慰自己,我是和法律站在一边的,我做的那些事都经过了您的允许,都是为了维护正义。可当我对他们举起枪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划过每一个人的胸膛,史蒂夫、查尔斯、安德鲁,“他们不是罪犯,他们是英雄!可是……老天!我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不,雪莉,”这时,安德鲁插进话来,“你并没有杀死我们,那是悖论。瞧,现实中的我们都还好好的。”
“不,你不懂。”雪莉痛苦地对安德鲁摇头,“那种疼痛是真实的,它造成的伤害也是真实的。如果你们没能叫醒我,如果你们不是有超级能力保护自己……那么天亮以后,我就只能带着你们的脑死亡证明回到梅那里。告诉我,安迪,告诉我,汤米,到那时候你们还能原谅我吗?”
“可是这些事没有发生不是吗?你控制得很好,”史蒂夫据理力争,“我们相信你有能力一直掌控好自己。”
“不,不,不,队长。”雪莉苦笑,“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如此冷静的对谈是因为我刚才在自己脑子里上了锁。在那之前的我你们不是也看到了吗?你们进去过我的思维,你们也看到了那里的一切。难道你们不觉得恐怖吗?我是真的害怕……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对那里的掌控能力,我伤害了你们,又或者是其他无辜的人……所以先生,您应该成全我!在我变成那副模样以前,在我变成杀人魔以前,赐我以死!”
当雪莉说出这句话,麦克罗夫特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晦暗、微妙、痛苦、挣扎!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雪莉,从头到脚,分寸厘米。那感觉真的如同把雪莉的生命放在天平的一端细细估量……
屏幕这边,站在雪莉身后的汤姆被麦克罗夫特的眼神盯到发毛,他心慌得不行。
他一面对雪莉的死亡请求不敢置信,一面又对麦克罗夫特竟真的在考虑这件事而震惊不已。夸张点说,他今天受到的惊吓快已经赶得上以往一年份的惊吓了。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他想。
突然间,汤姆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
“对了!亚瑟不是说你们在一起时,他有分散你注意力的其他办法吗,雪莉?那是什么?”他惊喜地叫起来。
“呵。”
看着汤姆的欣喜表情,像是看到了本世纪以来最蠢的笑话。雪莉巧色的眼睛眨了一下,半敛着躲进睫毛打下的阴影里。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轻启双唇,答案将说不说挂在那里。
“不,别说,姑娘。”
查尔斯瞬间读出了她的想法,想要制止。可是下一秒,雪莉抬起头,毫无顾忌地对众人说了出来。
——“□□。亚瑟教会我□□。
“毕竟……那是唯一能让人享受的疼痛,不是吗?”
最后,雪莉的笑容消失得彻底,归于最初的面无表情。
她仔仔细细端详过周围的每个人,她很失望。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和麦克罗夫特一样,他们都站在麦克罗夫特那边!
一想到这里,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上一股因愤怒而起的恶意。
“你们……你们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管我不可?安德鲁怕我跳楼,托比怕我吸毒,史蒂夫抢走我的枪,还有这位……查尔斯先生,我们这算是第一次见面吗?我们甚至还没有正式地互换姓名。即使是这样,您还想着要在大家面前维护我的……清誉?你们都把自己当作什么了,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的……上帝?可惜了,你们都只在乎我不在乎的东西——”
“啪——”
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雪莉的左右边脸颊留下一片绯红,转眼就肿了起来。
“教授!”
“雪莉!”
众人乱作一团之时,查尔斯只是看着自己火辣辣的右手,默默握紧。
“安德莉亚,你不应该这么贬低自己。”他看进雪莉的眼睛,“大家明明都那么珍惜你,你也应该学会爱惜自己。”
雪莉抬手拂过自己的脸颊,充血的感觉,说实话,不太好。可她还是淡漠地抬头,与查尔斯对视。
“可是,我不值得。”
“够了,不要再说了!”
托尼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覆在雪莉红肿的脸颊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他俯身审视着她,仿佛在透过躯体审视某些未知的东西,譬如说,灵魂。
最后,他做出了决断。
“无论怎样,我们是不会同意让你去死的,雪莉。既然你控制不住自己,我们会来帮你。我,史蒂夫,麦克罗夫特,再加上查尔斯。我们会想出完美的方案的。你现在……你们,你们都去!滚去睡觉!滚去休息!”
雪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确定你在说什么吗,托尼?你不能只因为上次在梦境里的事情就对我这么……亲昵。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而且……”托尼根本懒得再听雪莉的自我厌弃,他把双手环抱在胸前,有些自负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说实话。我不是轻易会信任别人的那种人,你知道的。所以,我会对你进行24小时全方位的监控,哪怕是在梦里,在你的思维殿堂里!聪明如我,说到做到。”
“小葡萄酒,”他这么叫她,“自从和我们相遇的那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你自己。关于这一点,你要有自知之明。”
“走吧,雪莉,我们走。”
皮特罗牵起雪莉,把她向外引。
——“你们会后悔的!”
雪莉看着留在房间里的所谓“大人”,留下这句话后,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