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开始就是黑门监狱?”
“很明显我喜欢那里。”狄恩耸肩,“负责的守卫,不错的治安,安静的狱友。”
“嗯哼。”黛娜用笔尖点着纸张,“琼恩告诉我,理论上,他们第一次可以读完跨度约为一年的记忆。”
“实际也是如此。”
“但这一年全是你在黑门监狱的日子。”黛娜委婉指出,“你对此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还没可悲到这种地步,女士。”狄恩露出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狡黠微笑,像极了在对八卦记者无理取闹的布鲁西,“您要是解读成监狱里的日子是我度过的最好的时光,那就有点好笑了。”
“我当然不这么想。”黛娜客观地说,“但这意味着你对于这段记忆最不设防;你认为监狱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狄恩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想我不应该作为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黛娜不赞成地眨眼,“但往往我不得不承担一些类似的责任。你现在已经不在你原来的世界了,而蝙蝠们可能有点怪——”
“非常怪。”
“——好吧,非常怪。但他们是一群好人。”
“一群好人——只是因为他们没亲眼看见我杀了多少人,就该接纳我?”狄恩问,“显然这行不通。就算他们极富同情心、善良和天真到可爱的地步,也应该保有基本的判断力。”
“我们通常不完全依靠一个人的过去来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黑金丝雀盯着他,目光如炬,“而是看他现在做什么。”
狄恩挑眉。
“通过自我贬低来减少他人的恶意带来的打击是青少年常见的心理问题。”她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的情况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也可以从中找到类似之处。”
狄恩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您要是指望我深切忏悔,或者猛地受到打击开始痛哭流涕,那可能有点抱歉。”
但黛娜观察到他紧缩的肩膀。“好了,孩子。我没打算现在就激怒你,你可以把话留到想说的时候再说——”
“不,女士,”他打断了她,语速很快,“我知道心理医生那一套怎么运作;和你聊天,分析你的一切行为直到它们变得有理可循,然后在多次崩溃和重新建立联系之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你的脑子。我很乐意帮忙,也不介意充当这个人——实际上,我的经历就是这样的。”
他等待着黑金丝雀的反驳,但她只是从镜片下面平静地望着他。于是狄恩继续进行发言,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问题在于,那个时候我刚刚发现折磨自己的这种乐趣,所以我不在乎;但现在我不是很确定。我不确定我会继续旁观还是——阻止我自己。”
“喝点东西。”黛娜说,给他倒满了热可可。等他喝掉了大半杯之后,她用一种使人感到心脏里有羽毛的语调说:“下次如果在谈话中间,你有这种感觉,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什么?”
“‘我很痛苦’。”她不含任何怜悯意味地、温和地说,“你告诉我,我就会知道,然后我们停下。这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狄恩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恼火地发现自己半张着嘴。
“我不痛苦。”他说,“感到痛苦的是狄恩。”
“你还是认为狄恩不是你吗?”
“狄恩是我的幻觉。”
“你的幻觉不是你的一部分吗?”黛娜说,“我敢说,布鲁斯心里最暴虐的念头绝对能够让他在阿卡姆待到世界毁灭——”
“世界可能不到两年就毁灭了。”
“——但那也是他的一部分。”黛娜对他的故作无礼表现得非常宽容,“我们不会说蝙蝠侠是个仁慈善良的圣人。相同的道理,狄恩是你的一部分,酒神也是你的一部分。你不一定非得是其中的一边,你可以同时是两边,这不可耻。”
“我是可以同时是两边。”狄恩说,“但我不可能同时表现出两边——一枚硬币有两面,但它落在地上的时候不会同时有两种结果。……结局不会好的。”
“也许。”黛娜说,“但过程会是好的。”
“那毫无意义。”狄恩反问,“难道你是唯过程论者吗?”
“我们都是凡人。”黛娜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双眼直视他的灵魂,“你,我,蝙蝠侠,蝙蝠女们,罗宾和前罗宾们。我们都是人。不像超人和神奇女侠,神明的时间有如永恒一般漫长。我们必将早早离去,把希望寄托给他人;而这几乎是最好的结局。”
“只要各位都能寿终正寝。”他挖苦道,“而这与我们的谈话内容没有任何关联。”
“那么,你认为,他们会后悔认识我们吗?”
狄恩理解了一会儿黛娜话中的含义。
“你怎么能——能把我们混为一谈?”他相当难以置信地问,“把英雄之死带给他人的痛苦,和我所造成的破坏性的后果产生的仇恨?你怎么能指望我能理解这个?”
“恰恰相反,你应当是最能理解的。”黛娜说,“当人们失去所爱时,往往反过来仇恨他们——为着难以忍受的悲痛。不,我没有在暗示什么——让我们略过这一话题吧,如果你并不想谈。我的意思是,即使你走向我们都不愿意见到的结局,那么你会认为我们会觉得:‘要是你没有出现过就好了’吗?”
“……你们都令人厌恶地高尚。或者虚伪。”狄恩嘟囔着,“随便怎么说吧。”
黛娜愉快地笑了。“所以这没什么。”她鼓励地说,“去多认识一些人……重新认识他们。去交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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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下楼梯时,发现提姆在等他。“情况如何?”他问,一边替他打开车门。
狄恩做了一个受宠若惊的鬼脸。“不如何。”他答道,“黛娜很好,不过她还是在试图治疗我的心理创伤……或者说是我带给别人的心理创伤。”
提姆善意地笑了,扶着车门:“我知道。其实黛娜肯定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完全变得没问题。你能想象一个心理健康的布鲁斯吗?”
狄恩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别吓我。上一个一直在笑的蝙蝠毁灭了世界。”
“抱歉。”提姆说,“我的意思是,只要保持心理状态稳定,哪怕是稳定的差,也足够支持我们工作了。”
“稳定的差?”迪克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狄恩才发现开车的不是司机是迪克,“无意偷听。不过无论是谁,我都建议他去休假。”
“罪犯不会休假。”提姆回敬道,跟着狄恩一起坐到后座上。狄恩看看他,又看看迪克:“你们刚才是一起出去玩了?”
“星城队和大都会队的棒球比赛。”提姆答道,“大都会的球场被上次外星人入侵毁掉了,现在还在重建,所以本来是大都会主场的比赛就挪到了哥谭。”
狄恩嘟囔:“大都会和哥谭的棒球俱乐部关系有这么好?”
“至少他们确实会互借场地。”迪克说,转动方向盘,“晚饭回庄园吃怎么样?在布鲁斯找到时机公开你的身份之前,你可能不太方便在外露面。”
“——什么?”狄恩大声说,“他真的要这么做?”
“对啊。”迪克说,“我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我确实猜到了。”狄恩略带讽刺地回答,“但是这个世界蝙蝠——布鲁斯的行动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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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有人在啜泣。在一片黑暗之中,这对他来说本来很熟悉——在他引发混乱、灾难和死亡的现场或事后,在刺耳的哭喊和愤怒的吼叫消弭后,这种能够展现人类幽微的悲痛情绪的声音会如海潮一般在人群之中铺展开。但穿过一年半的监狱生涯,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样的声音和它本来能带给他的快乐——如果不是经常发生的越狱的话。
狄恩知道自己正在醒来。在睁开眼睛之前,哥谭市夜晚霓虹的灯光和时不时来往车辆的远光灯就映照在他的眼皮上,让他的视野一片斑斓。他等待视网膜上的光斑消退,同时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视角是在立交桥的桥洞下,马路旁。在哥谭政府进行清理流浪汉聚居群落的行动的间隙中,这里往往在夜晚蜷缩着无家可归之人。狄恩意识到自己很冷,但是尚且能够忍受;啜泣的人就在他对面,抱膝而坐,于是他谨慎地将卫衣的帽子拉过眼睛。哭泣的男人意识到他在盯着自己,但是也许是因为情绪崩溃,也许是因为过于疲倦,没有对他的视线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仍然尽可能无声地哭着,偶尔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涕声。
虽然狄恩知道自己的社交技能大有发展,但是让他不以伤害为目的向陌生人搭话,还是过于为难他了。好在,没过多长时间,对方非常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主动打开了话题。
“我已经无家可归……”男人喃喃道,“他们拿走了我的房子和车。我的前妻带着女儿去了大都会……我的父母和儿子远在天堂。上帝保佑,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一定不会愿意看到我让他们失望了……”
狄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说:“我也无处可去。”
他知道这句话将被正在他手腕上发挥作用的蝙蝠窃听器记录在案。这是获得假释的许多代价之一——但他其实更愿意留在黑门监狱。他愿意永远留在黑门监狱。因为除了那以外,他不知道能够去的任何地方。看看现在——他连监狱都回不去了。然而即使渴望,他也不能够再主动犯罪。他不能让为了目前的结果努力过的其他人失望;他也同样不想让自己失望。
男人长叹一声。“可是你还年轻!”他说,“没有职位会需要我,我太老了……”
他听起来并不老,大概只有五六十岁。“也没有人需要我。”狄恩说,盯着自己被车灯照亮的双手,“我不再能够做任何事了。”
同样作为被假释的代价之一:他不再能够在夜里飞翔——说到底,他真的飞过吗——也不再能够简单地一拳打掉犯罪者的门牙。狄恩的身份是公开的,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法律仍然等待着他某天的疏漏;他的假释本身就引发了相当的抗议,而每个月都有人质疑新出现的义警到底是不是他本人,这甚至减缓了哥谭涌现新的超英的速度。
男人似乎在细细打量他。狄恩说:“你也许可以去找韦恩基金会,他们会很乐意帮助你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
一辆重型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惨白的车灯一瞬间映亮了他们两个人的脸。狄恩下意识地挡住自己的面颊,但是为时已晚,男人显然从那两个显眼的字母烙印中认出了他:“天啊,我见过你!你是——”
狄恩猛然站起来,慌不择路地试图离开;这位流浪汉却不知道为何,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后侧。
“我不是——”男人说,压低了声音,“……上帝啊。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我知道你。你曾经是酒神……只是曾经。”
他空着的手在自己的衣服里摸索片刻,狄恩听见拉链被拉开的声音;男人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试图递给他看。一个打开的金色吊坠躺在他摊开的掌心中。借着微弱的光线,狄恩看见它仿佛被融化过;里面有一张烧焦的全家照。
“你抱着小杰姆——我的儿子——出来后,”男人说,“我从他的……尸体上,拿到了这个。这是从那场火灾中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张我和他们的照片……”
狄恩不由自主地俯身注视画面中的一家四口。母亲抱着襁褓、父亲拥着初中生年龄的少女,曾经的火焰烧去了照片的下半张,但是照片中的人浑然不觉,只是对着镜头静静地微笑着。吊坠的内侧写着:“永恒的爱(Forever Love)”。
“我当时就在人群中……”男人说,透过虬结的、脏兮兮的头发看着他,“我知道你。我一直想……当面感谢你……我在联名状上签过名。”
他不再哭了,尽管他许久未打理的胡子上仍然挂着水珠。
“我刚才决定卖掉它……”他说,“但是我想,如果我再次失败了,我就会永远失去它……像个垃圾一样,留在这里……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需要……被慈善机构踢来踢去……”
狄恩条件反射般地说:“重要的不是物品,而是它所承载的回忆。”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男人笑了笑,用粗大关节的手指捏住那张薄如蝉翼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玻璃夹层之间抽出,向狄恩递来。
“我没有信心能够保护好它。”他说,“我能把它交给你吗?如果我能够再次赢得生活,我一定会找到你……如果我输了,我请求你好好保存它。这是一个……流浪汉的请求。”
狄恩盯着那张照片。又一辆车从他们身边驶过,雪白的车灯照亮了桥洞。他看见他许久未修剪过的头发和胡子、脏兮兮的脸、发黄的牙齿,鼻子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酗酒而发红发肿;浑浊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也闪着泪光。
他伸出手。
感谢大家的等待,但是我的文风已经变了!变了!变了(……)
前面的part是以前写好的,最后一部分是今天写的,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变化。希望大家不要太失望,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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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He says 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