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聆听着玻璃外风声里的蝉鸣。这些吱吱叫的小虫子在初夏来临之际钻出灰褐色的土层,从此生命里只剩下高声求爱这一使命。
五月发生的切块烧烤事件,啊不,据称并没有发生的沃特员工流血事件的结果是,我依然住在玻璃房里。
但不再是我的玻璃房,不再是曼哈顿区沃特塔里专属于我的那间玻璃房。事实上,在发现我亟待练习的新能力后,沃特的决策者连夜把我赶出人口密集的公司总部,打包扔到了大陆彼端西海岸的深山老林。从这一方面来说,尽管和之前的住所装横相近,沃特确实给了我一间新房间。
三年前我还在纽约的时候,蝉群给我留下了吵闹至极的糟糕印象。当那些歌手、诗人、好事者为十七年蝉的奇观大呼小叫、题字留影时,我正为听力范围里多出的巨大噪声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却连捂住耳朵的胆量也没有,生怕让那些研究员发现我的听力极限远超过他们记录的数据。
但在加利福尼亚,在这里时常发生山火的干旱森林中,蝉的数量没有多到烦人,远离城市为我带来的少有的轻松。就连瓦格鲍姆博士也为了帮助我掌握被命名为镭射线的超能力,带着一小支研究团队一起过来了。如果不考虑我被迫中断的英雄事业亮相,我会说生活好极了。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犯了错误,我应该得到惩罚,不是住玻璃房、延迟出道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我第一次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杀人,这几乎称得上是挑衅了,那天我杀的是沃特中低层不重要的员工,将来我就有可能把刀指向公司的首席科学官、镭射沃特塔八十二层的大人物、拆开入股沃特的投资者——他们怎么能不给我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难道我对制服和英雄身份的喜爱真的如此明显,以至于那些人认为短暂地剥夺它们就足以让我痛苦?
别开玩笑了,沃特不可能放弃让我成为最受欢迎的超级英雄的计划。他们投入了太多前期的沉没成本,承担不起负收益的代价。弃用我,沃特还剩下谁?人气日低的猩红女爵?玄色那样不露脸不说话的黑衣忍者?从血债血偿到超级七人组两支队伍,玄色活跃得够久了,沃特不可能一直靠他吸金,观众迟早会有看腻的一天。沃特的未来只会是我。
夜色尚浅,我翻了个身,迟迟没有睡意。新换的床和原来的相比,连床板发出吱呀声时振动的频率也不尽相同,时刻提醒着我这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玛德琳远在纽约,我以为失去她的陪伴会让我很不适应。但直到我在加州北部的森林里制造了一个月的“由高温干燥导致树木自燃引起的山火”,我才在初步掌握镭射线的这个夜晚想起玛德琳。
也许她对我而言没有我过去相信得那么重要,也许我之前在意她只是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合适的女性形象,而玛德琳之所以亮眼,是因为沃特为她镶上了金边的光环。
我曾经亲近过另一个女人,在玛德琳带来她的蜂蜜陷阱之前,在我的前任家庭教师从她无聊的放映机教学中向我释放善意之前。那是一个负责监视并记录我的言行的研究员助理,在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日下午两点到凌晨两点轮班。
她既没有试图接近我,也不曾刻意关照我,总是专注地完成枯燥的工作。我不清楚她的名字,不了解她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我喜欢她什么,可能是她令人安心的呼吸频率?
我只是喜欢她,就像喜欢一株植物,喜欢一处景观。于是我本能地示好,我把夜里的噩梦说给她听,无论白天有多累,我也要闭着眼睛等她值完夜才舍得入睡,我还悄悄在心底给她取了个名字——
L.L.
拉娜·朗,露易丝·莱恩,莱克斯·卢瑟……克拉克·肯特生命中总有几个浓墨重彩的L.L,虽然我的起点远偏离于经典的故事线,但不妨碍我没有机会创造机会,苦中作乐玩梗,啊不,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但这显然不合沃特的心意。
然后她就消失了——在我鼓起勇气对空荡荡的房间打招呼的第二天。如同阳光下七彩的泡泡一般,在我伸手触碰的瞬间破碎。我的L.L,我再没有见过她,沃特残忍地夺走了我单方面的念想,好像我对她的亲近是什么需要纠正的错误一样。我们甚至没有过一句对话,只有自说自话的倾诉和客观中立的倾听……
神经病吧,他们的心理学家都是吃空饷的吗?
真不怪我长成今天这样,天地良心,沃特就没想过好好把我养大。
好吧,好吧,我是该清空头脑,好好睡一觉了。这可不是我该有的心态。弄得好像沃特公司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要为我犯下的恶行、败坏的品行负全责一样。
人又不是工具,超人类也不是。如果我不配合,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沃特也不会倾注如此之多的资源在我身上。这顶多算是,呃,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叮叮叮——”
门口的集合铃骤然发出声响,吓得我连思绪也停滞了一瞬,险些摸黑当场表演一个鲤鱼打挺、大喊一声“我对公司别无二心!”
——只是活跃一下气氛,我还没可悲到需要靠扮演小丑来博人眼球的份上。
但事情确实不对劲。常规情况下,即我来到加利福尼亚分部的这一个月,集合铃从没在深夜里扰人清梦过。能在这个时候叫我,一定十分紧急,总之不可能是数据错误之类的琐事。
我一骨碌掀开被单坐在床沿,几乎是下一秒,拳眼大小的顶灯从玻璃墙相对的四个方位亮起。昏黄的光束下,门上的安全锁从猩红跳转为代表允许通行的明亮绿色。扬声器忠实地传达了博士的命令:“约翰,临时有一场行动需要你参加。”
一场突发的、媒体闪光灯之外的、极有可能吃力不讨好的救援行动。
“距离我们新建的研究基地最近的城镇东南角,一家剧院正陷入熊熊烈火中,剧场中.央的舞台保持着历史悠久的木质结构,而附近并没有能够及时赶到的超级英雄,至于消防队……”
随着瓦格鲍姆博士的讲述,我试图收束听力广度,向他所提到的剧院方向延长。专注之下,我似乎真的能听见遥远的人声,如蚊蝇般嗡嗡作响,在我的听阈里掀起一片片涟漪。
找到了!那些欢乐平和的氛围里的不和谐音:
“那是……黑烟?着火了!”
“别逞能!快打911!”
“该死的,消防队——”
博士的声音和远处焦急的女声重叠在一起。
“城里唯一的消防队,赶去扑救我白天点燃的‘山火’了。”我重复着博士的话,忍不住发问,“可是,我们的人,那些后勤人员不是已经处理好痕迹了吗?”
听到我的话,一旁的研究员负责人突兀地看了博士一眼。留意到这处细节,我心底不由得一沉。只见,瓦格鲍姆博士坦然地回以对视,口中却对我的疑问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处理痕迹的意思是,我们不仅要把训练痕迹布置成火灾过后的焦黑场景,也要适当给当地的消防员留下几处合理的‘险情’,这样才不容易惹人怀疑。”
一时间,我没能维持住对火灾现场动静的聆听,不敢相信在自己仍在对一个月前的惨剧耿耿于怀的时候,已经有更多的人为我的所作所为承担风险、付出代价。
为我放火、控火的沃特员工,为扑灭因我而起的火劳心劳力的消防员,被火焰持续十几个小时炙烤焚烧的动植物和土地……我身上算不清的债越卷越多,亏我一个多月前还满脑子既往不咎、人生就此翻篇的愚蠢念头。哈!
“所以现在就到了你上场的时候了。”博士重新吸引我的注意力,语气不急不缓,理所当然,好像他让我做的不是从纽约出发前玛德琳才刚刚叮嘱过我不能做的事。
我一时不知应该先提醒他沃特关于不得擅动的禁令,还是应该先指出我们此行根本没有带上特殊材质的祖国人制服的尴尬情况。我是不怕火烧,但从火场里走一遭出来之后,怕是维持不住形象,加上没有提前准备的媒体控评……这座城市甚至没有超级英雄的入驻,也就是说,当地的市民未必欢迎超人类插手人类的事务、沃特的外来资本进入本地市场。
我张了张口,见博士当真在等我的回答,一咬牙,狠下心问:“那我穿什么?”
话一出口,又后悔起语调太过绵软,半点气势全无,活像是这么多年的表演课都白上了。博士不会喜欢的,他一定——
是我的错觉吗?博士似乎……很满意?
以上,就是我戴着一次性口罩和不知道从哪个研究员那借来的鸭舌帽,悄悄飞进无人注意的剧院后墙前所做的全部准备。
显然,瓦格鲍姆博士需要我低调行事,否则即便我们处在自由度更大的合众国西岸,兼有博士的权限,事情也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但这点涤纶、棉麻、无纺布顶个什么用?它们甚至还没我的头发耐高温。还不如给我一个击剑面罩呢,或者一顶摩托车头盔,万圣节南瓜也行呀。我能透视,视线阻碍不是问题,哪怕到时候外面一层加热变形了,我也戴得住。嗯,顶多吓人了点。
话虽如此,时间紧迫,还是救人要紧。再不济,真让两三个人瞧见了脸,也不会要了我的命……我勘察着失火的剧院,把越飘越远的思绪抛在脑后。
剧院占地面积不小,穹顶为了回声效果和机关布置建得很高,观众座椅的扶手、坐板、背板都由可燃的木料构成,后台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易燃物,里面困住十来个花一样美丽,也即将如失水的花一样卷曲枯萎的女孩。她们脸上渗出的汗水糊掉了精心涂抹的妆容,本该在舞台上以柔软灵活的动作赢得喝彩的手臂却在为推动沉重的柜子而发力。我没有在这些年轻的面孔中找到剧院正门外人们所说的话事人,她被砸下的横梁拦在了另一端的走廊里。如果有什么更糟的,那就是这位女士似乎伤到了腿。
幸运的是,起火发生在演出开始前,大部分观众还没来得及入场,就被前面先发现不对的人们叫嚷着往外赶。听见关键词的门卫当即组织人群有序疏散,加入几个主动站出来维持秩序的声音,踩踏事故得以避免。这也是我一开始还有心情和博士讨论穿着的原因,他们的人数更多,声音更大也更杂,压住了剧院里受困的少数人的惊呼和求救。连我也被剧院外围的动静吸引了更多的注意,没能发现那些被盖住的小小杂音。
我险些就要因为剧院外成功的疏散说服自己人类可以解决他们遇上的困境,我的出现帮助不大,反而更可能得不偿失——
大概是小时候没晒够太阳,我并没有获得超人能够拥有的冰冻吐息的能力。人类中常有这样的事,青春期及以前吃的太差以至于骨格线闭合长不高什么的。即使凭借零碎的记忆拼凑出这一超能力的原理,我也没办法做到在肺里把气态的空气压缩成超高密度的液态,更别提吐.出蒸发的液态空气,形成降温冰冻的效果了。
我不是不想像故事里的超人一样,变不可能为可能。我只是,没有卡尔·艾尔那样强大的力量,更没有克拉克·肯特那样强大的内心,我做不到才是正常的啊。
但这一刻,看到火场里的人们的这一刻,这一刻我无比庆幸,还好我来了,还好我选择闯进火场里,没有让那些杂音消失在我没有留意到的角落。
这一刻我没有看到困境,没有看到难题,更没有看到营救行动中任何一处疏漏可能导致的麻烦。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灾难是我的机会,一个做正确的事的机会。
故事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从此,他迷途知返,成为一个英雄,过上了通过自我牺牲、自我伤害来换取内心幸福的生活,乐此不疲。”
我不再犹豫,走进火里。
约翰会成功吗?还是这会是又一个“深海指挥抹香鲸”的悲剧?
春节限定复活章,浅浅挖点写作BUG读作伏笔的坑:D
本来是说要先更隔壁的,但是这本的收藏涨得比隔壁给力太多了,还有这么多大家的走心评论,我一感动,灵感就哗哗往外冒,所以……
总之,感谢大家的喜欢,我会努力写好约翰和凯文的故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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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放,险情和新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