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你的破案率很出色,上级的评价也非常高。事实上,在我拿到所有申请探员的档案之前,你的组长就已经向我推荐过你。”等达弗涅欧斯落座,霍奇纳将那份摊开的文件压在手腕下,没再继续去读,而是直视着应聘者的眼睛。
“另外,你执行卧底任务的丰富经验刚好可以填补我们在这方面的一些空缺。”他简单地总结道,“就我个人而言,你的加入会是件好事。”
坐在他对面的达弗涅欧斯听到这话,忍不住轻轻挑了挑嘴角:“所以,一般这个时候都该有个‘但是’,对吧?”
“但是。”霍奇纳看似严肃,不置可否,实际却很懂配合。他刻意加重读音,用肯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作为回答。
紧接着,表面的寒冰消融,他短暂地笑了一下。
那也不完全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抿嘴,微小却真实地柔和了探员硬朗的面部线条,让此刻的他与身后照片上那位温柔可亲的父亲形象倒有了更多相似之处。
显然,这位组长的性格也并非表面上那么一本正经、不近人情。
很快,他就恢复了庄重的状态,继续说:“现在小组的情况比较特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组员都还在调整自己的位置,尝试形成和适应新的团队合作方式,而这一切对新人来说只能意味着更少的帮助、更高的标准以及更多的挑战。”
从已经有一定工作经验的探员视角来看,面试更接近一个双向了解的过程。不单组长要权衡候选者是否适合行为分析小组,候选者也需要通过进一步观察确认小组的稳定程度。
据探望过达弗涅欧斯的同事们私下暗传,原本负责领导小组侧写工作的基迪安探员退出得非常仓促而彻底,导致其他成员措手不及,甚至组内都少有人知晓他离开调查局后的具体情况。
如今看来,办公室里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倒不全是胡说。至少有一点很明显:由于猝不及防地失去一位在行动中举足轻重的领导者,行为分析小组确实一度处于全方位的混乱状态中。
而且听霍奇纳的描述,或许直至眼下,行为分析小组内部依旧残留着这次离职造成的余波。
哪怕暂且不提因缺少人手而累积增加的行政工作量,单是想想如何处理消化突然失去一个重要的元老级组员——还很可能是组内成员们工作乃至生活上的支柱——所引发的情感震荡,就足够叫人倍感艰辛。
分出一部分心思快速整合现有“情报”后,达弗涅欧斯理解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专心听。面试才刚开头,没必要过于急切地展示自己。前面的介绍不过是铺垫,重头戏还要看接下来的内容。
“即便如此,你仍选择放弃药物管理小组一片光明的职业前景,坚持申请加入本小组。”霍奇纳顿了顿,终于说到问题,“感谢你这份执着与信任的同时,我希望能知道令你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虽然他的语气平和,措辞谨慎,面部表情也控制得滴水不漏,但看向应聘者的眼神中已经本能地显露出资深执法人员惯有的剖析与审视。
一见这种熟悉的神色,达弗涅欧斯脑子里有根神经立刻就绷紧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非一个走过场的简单问题。想要让人信服,只靠敷衍的套话是行不通的,自己多少得拿出点真心来。
不怪霍奇纳心生疑虑,多疑虽不属于美德,却可以称得上他们这类人的职业病:从未来发展或职业规划的角度看,对于一位刚做出了一些漂亮成绩、前途可期的年轻探员,现在转入行为分析小组实在不是一个足够“明智”的选择。
任何常见的动机都无法支撑起这样反常的热情,在得到合理的解释之前,每一种反常都值得提高警惕。
正因为小组经历着风雨飘摇、前路未卜的转型阵痛时期,前景尚未明朗,才凸显达弗涅欧斯坚定加入的决心更加可贵,抑或更加可疑——结论究竟是哪一个,则要取决于他的答案。
唯有靠真诚,哪怕是部分的真诚,才能换得一名精于审讯的探员有限的信任。至于剩下的,最好交给时间去验证。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达弗涅欧斯停下来,组织了一会语言,然后同样以问句开场,“想必你已经看过我所有的档案?包括保护性封存的案件。”
他的语调先是略微上扬,恰到好处地表示一点寒暄式的疑问,又无比自然地滑落回陈述的平稳,似乎只是抛出一个带有互动性的话题,不太在乎具体的回答。
面试官凝视他片刻,默认了他的判断:“为你的失去一切,我深表遗憾。”
他们都清楚,这时候说起的封存档案,不是指那些具有一定保密等级的卧底任务信息。
“如果我没做好反复提及这些事的心理准备,就不会坐在这里。”达弗涅欧斯小幅度地摆摆头,言语间是习以为常的坦率,“我父亲对他的孩子的确影响深渊,尤其在入职调查局后,我的心理测评恐怕有一部分内容永远绕不开福玻斯·勒托伊得斯。”
“祭司”福玻斯·A·勒托伊得斯,因其精细残忍且具有仪式性的作案手法,以及无差别谋杀所造成的巨大社会恐慌,得以与“绿河杀手”加里·里奇韦、“夜行者”理查德·拉米雷斯之流并列,被称为八十年代最恶名昭著的连环杀手之一。(1)
在每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听来,这个姓名可谓如雷贯耳,其案例堪称典型。
但对普罗大众而言,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迈入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新世纪以后,每分每秒都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热点议题涌现,抢夺挤占他们有限的注意力。
时过境迁,除非专门去搜索过资料,否则现在走到大街上随机询问路人这个名字,他们大概率只能隐约有些印象,好像这是个很可怕的变态杀人狂。至于具体细节,则鲜为人知。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死前经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是他的前妻,卡珊德拉·威廉姆斯。联邦调查局指挥的抓捕行动最终还是棋差一招,没能成功救下她的性命。
他们还未离婚的时候,膝下育有一对双胞胎男孩,达弗涅欧斯·威廉姆斯正是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
“我哥哥成为了急诊医生,而我是联邦探员,都与父亲不无关系。”思索时,昔日连环杀手的儿子移开目光扫过桌面,片刻后便收回视线,补上一句玩笑似的自嘲,“托他的福,调查局本不在我的未来规划内,很难想象这样的背景经历能通过审核。”
然而机缘巧合,因为硕士实习项目中的几次合作,药物管理小组的组长很看好他,愿意做担保人,推荐他参加调查局学院招募探员的训练营。
不考虑审核上的困难,对当时的他来说,这当然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合适的橄榄枝都已经递到眼前,没道理故作清高,视而不见。
达弗涅欧斯不打算浪费彼此的时间去重复这些事,档案中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并且那份档案现在就摆在霍奇纳的桌上。
比起事实,他当初没有落到纸面上的心路历程显然更有回顾价值:“为检方做顾问,确保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更符合我原本的专业方向,也是打击犯罪的有效方法,只不过……滞后性太大。”
“法庭的判罚仅仅是一种弥补,伤害早已造成。”提到案件,他的声音由先前的轻快转向蕴含庄严的沉静,“而单就我经手过的卷宗来看,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很多时候,错失良机的当地警探们总是欠缺了点东西:未必是责任心,更可能只是一点谨慎、几个信息权限、一些冷僻的专业知识,或者对某类凶手思维方式的熟悉。
对面的霍奇纳并未安于扮演倾听者的角色,而是适时地加入话题:“所以,这是你加入联邦调查局的原因,你认为自己能带来改变。”
听起来,他似乎在通过复述表达一定程度的支持。虽然进行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推导,但总体方向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其实他只是讲出了达弗涅欧斯的弦外之音。
不过听在正与他对话的达弗涅欧斯耳里,这句简短的总结毫无疑问敲响了某些内在的警钟。
自信是种优秀的素养,可凡事皆有两面。假如再往前多走上几步,越过一道模糊但确实存在的界限,得到的可能就是一个狂妄傲慢、以自我为中心的控制狂。
而分辨一个人究竟是正常还是心理变态,正巧是他们的主要工作之一。
霍奇纳选用的试探方法常见却有效——先抛出一个客观中立的判断,然后观察达弗涅欧斯对此的反应,从而评估他的心理状态。
想达到如此流畅得近乎无痕的程度,绝妙的时机把握,精准的切入角度,迅捷的反应速度缺一不可,这是丰富经验与精湛技巧的完美组合。即使达弗涅欧斯就是那个需要打起精神见招拆招的“对手”,也忍不住对面试官出众的能力心生赞叹。
“好的改变。我不指望能拯救每一个受害者,那不现实。”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他纠正了话语中的“陷阱”并强调,“但我想,尽早收集完足够的证据逮捕罪犯,哪怕因此多救下一个人,也算是一点好的改变。事实为证,我确实做到了。”
“而且做得非常优秀。”出乎预料的是,霍奇纳居然主动后退一步,直接认可了他的说法。
看清那双眼睛中的认真,达弗涅欧斯挑了一下眉毛,不由有些惊讶。
让他讶异的不是对方选择让步,谈话策略有很多种,一张一弛的确更适合当下的场景,毕竟这是面试探员,而非审问罪犯;令人惊讶的是霍奇纳展现友善的方式,他本可以只肯定达弗涅欧斯的证明逻辑没问题,对于面试谈话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之相比,霍奇纳说的话意味着他全盘肯定达弗涅欧斯曾经的工作,以及那些工作的重要价值。换言之,他完全没有必要,却还是额外照顾了第一次见面的下级探员的心情。
达弗涅欧斯能肯定,只消同这位组长相处几分钟,任何完成过基础理论培训的探员都会得出相似的结论:霍奇纳探员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阿尔法男性(2)。可是现下,自然流露的关怀又使这个理应冷硬强悍的领导者与刻板印象有所区别,多出几分真实的温情来。
“谢谢。”出于纯粹的感谢,他没有克制,回以一个小小的微笑。
这笑容持续到他拾起自己之前中断的陈述:“……我大学的专业选择,乃至进入调查局的决定,确实都有父亲的缘故。不过,当时的我没有进一步的目标。我只是想为制止犯罪尽一份力,至于处理的究竟是哪种类型的犯罪,其实不重要。”
“可现在,你正努力争取加入行为分析小组。”霍奇纳不可能错过如此明显的漏洞,他指出了其中的矛盾,但没有过多追问,而是将发挥的空间留给应聘者。
如果这场面试里存在任何积极的成分,那就是经过前几轮你来我往的交流,他们两个确实在对抗中迅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与信任。
达弗涅欧斯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怎么说呢,事情发生了变化,我的想法也是。”
再次开口前,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借机舒展脊背,调整坐姿。尽管很想抬手触碰挂在项链上的戒指,但理智及时抑制了不合时宜的冲动。于是他转而将拇指抵在一处,其他手指交叉相握,双手搁在大腿上,仿佛树立起一面低矮的盾牌。
典型的防御姿态,在侧写师眼中的突兀程度无异于黑夜下的火光。他猜霍奇纳绝对注意到了,不过鉴于接下来的话题确实会令自己不适,出现这种动作倒也在合理的范围内,不算过激。
“实际上……连环谋杀案始终是特殊的。”整理好情绪,达弗涅欧斯抬眼,与霍奇纳对视,“从学校到工作,我曾尽可能全面地研究连环杀手相关的理论知识,试图找到一些解释。但我希望自己不要执著于他们,经验之谈,凑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不过似乎是我多虑,我面对过不少罪犯,其中不乏心理变态和其他精神障碍患者,却从没碰见一个连环杀手。”窗外攀升的日光令他略侧过头,“渐渐地,现实说服了我,他们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或许稍微放松一些也无伤大雅。”
光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随叙述者头颅转动的角度偏折。一缕黯淡的阴影掬起一捧柔和的弧光,如一只亲切的手洒下赐福的酒,依次淌过他的前额、眉眼与面颊,最终滚没在领口之下。
他下意识收紧眉头,又在波澜成型前将它抚平:“然后……米德班特的案子发生了,提醒我早该想明白的道理——连环杀手的比例确实足够小,这数据对曾经的我是种安慰,但对受害者其实毫无意义。放到具体的人身上,再小的概率也会变成百分之百。”
“连环杀手永远都在那里,除非落网,否则他们不会停止。而经过深思熟虑,我也有了一个更明确的追求。”迎着面试官的目光,达弗涅欧斯沉声坦白,“我不想只是逃开,我想要他们停下。”
有什么的东西点亮了他的双眼,乃至整张脸庞。他们都熟悉这种神情背后的含义,叫“执着”太沉重,叫“兴趣”又太轻佻——
也许,应该称其为“信念”。
“恰好,局里负责这方面案件的行为分析小组放出了风声,你们要招新人。”他话锋一转,为自己的发言收尾,“其他探员可能有别的看法,但他们不是我,他们认定的目标和我不同。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合适的机会,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出声,沉默开始在办公室内发酵、膨胀,绵软又强硬地填补进每一寸空白。
“很有说服力。” 霍奇纳打破正酝酿着的沉默,给出的评价一如既往的简洁。
无论分析出了什么,他都没有挑明,只是接着说:“小组需要频繁出差,案件处理节奏比药物管理小组更快,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不过我相信,你在加入团队后能很快适应。”
他的话语如此流畅而笃定,不容置喙,也不留解释,仿佛随口提到几件小事而已。但这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已经有足够的冲击力,以致达弗涅欧斯听完不禁停滞了几秒,才醒过神过来。
“所以,结束了?”得到面试官的确认,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随即忍不住为自己太明显的反应笑了起来,稍后找回的话音中依旧残存有几分恍惚的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会有更多问题。”
虽然问得再多,也未必能靠一场面试就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能力与秉性,可不管怎么看,将时间拖延得久些,至少表面上显得更像回事。
此时霍奇纳已经在收拾用完的档案和文件,闻言有些好笑地又转头看他一眼:“你的理由可信,条件也最合适,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得到的这个职位;至于其他,不急于一时,我们可以慢慢看。”
讲求实际,讲究效率,人际关系方面却慢热。达弗涅欧斯默默咀嚼消化一阵对方的话,从这位新组长的言行里提炼出三个关键词,这大概也会是整个行为分析小组的风格。
如果真是这样,倒确实是值得期待的工作氛围。
“那么,我很荣幸。”他动一下胳膊,看了看从袖口露出来的手表,干脆地站起身,效仿新上司省略掉多余的客套,直奔正题,开始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我可以先去把私人用品搬过来,烦请告诉我哪张桌子是空着的,长官。”
尽管主观感受上度日如年,但这场面试全程仅持续了不到十五分钟。只要动作快些,自己甚至都来得及在正式上班前收拾出办公桌。
“霍奇(Hotch)。”回应这个请求之前,霍奇纳提供了一个更方便也更亲切的称呼。
然后他走到朝向室内的窗边,拉开用于保护**的百叶,隔着玻璃给新招的组员大致指明小组的办公区域以及空闲的桌子,并提醒之后记得找设施管理部补上相关手续。
“另外,我们今天就很可能需要出差,希望你准备好了行李袋。”
达弗涅欧斯一边仔细听介绍,一边忍不住分神,暗自揣摩直呼上司姓氏带来的新鲜感受:不同的领导者自然有不同的偏好,只是自己可能还需要熟悉一段时间。
“当然,长……我是说,霍奇。”即使在礼节性的回话时,他也得格外留意控制容易脱口而出的习惯用语。
积习难改,或许这可以成为适应新环境的第一步。
“威廉姆斯。”达弗涅欧斯的手刚刚搭上门把,身后的人忽然又叫住他。
他循声扭头,仍站在窗边的霍奇纳看着他,那双棕色眼睛里的肃穆融化了些许,泛起一层和煦轻盈的薄光:“欢迎你的加入。”
全新的未知正在他眼前展开,不论结局是喜是悲,开端总是最迷人的部分。
“……嗯,我做好准备了。”达弗涅欧斯发现自己很难压制住擅自提起的嘴角,“谢谢。”
他按下把手,拉开门,心情愉快地踏入一个崭新的未来。
注:
(1):达弗涅的父亲“祭司”是我的设定,实际没有这个人,其他都是现实存在的连环杀手。
(2):指某个群体中局强势、统治地位的男性领导者。
本文的开篇是犯罪心理第三季第一集之后,基迪安刚刚离开BAU,罗西还没加入。
谢谢大家的收藏、评论和营养液!谢谢你们愿意在开头就来支持这篇文,我会努力写的(握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