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月朦胧,云暗涌。
客栈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门前石阶上,落叶随风打着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和那不知哪里传来的微弱虫鸣,组成这死寂中唯二的声响。墙上挂着几盏摇曳的灯笼,火光忽明忽暗,影子如同鬼魅般在墙壁上舞动。
客栈内灯火已熄,客房里有淡淡熏香缭绕,客人都已睡着。一道黑影旁若无人地闪身进入二楼一处房中。绕过屏风,看着床上隆起,背在身后的手中薄刃反射一点寒芒,缓缓靠近,举刀刺下!
黑影原本嗜血冷酷的眼里露出惊骇之色——床上哪里有人?!反身朝身后劈去,身后之人动作快如闪电,擒住持刀手腕的同时,用力一扭,长刀落地。
黑影忍着手臂脱臼的剧痛,咬牙撞开来人,虽陷入劣势,也不见慌乱,腰上软剑向后横刺,未料身后人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堪堪弓身躲过,黑影去势不绝,显是要拉其缠斗。
一击不中不思逃跑,反而选择反身与对方缠斗,这是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他在给谁拖延时间?
想到此时在别间房里应当已经得手的同伴,黑影掩在面罩下的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笑意。
他的同伙既然不在此间,那会在哪里?——当然是去偷袭另一个目标。
那人不过区区一个病秧子,解决起来可比眼前之人容易多了。有了人质,还愁此人不束手就擒?
“咳,咳咳。”屋外传来的连声咳嗽打断了黑影事成的遐想,声音的主人行至窗边:“兄长,你早说自己武功不济,我也不是不能为你效劳。”
怎么会!怎么可能失手?黑影骤然一惊,软剑绕、缠、刺,如毒蛇吐信,轻轻抖动,虚晃一招故意卖了个破绽,硬吃了对方一掌,顺势破窗而出袭向窗边出声之人。
下一秒,窗顶兜头有东西向自己扑面洒来,顷刻迷眼无法视物,兼之神智微微涣散,脚底打滑,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楚留香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恰看到宋雁归捂着鼻子,正举着麻绳把那陷入半昏迷的黑衣人跟之前的一个一并捆成条粽,做完这一切,气力不支靠向身后的廊柱,原就苍白的脸庞在月色下更衬得惨白一片。
他不动声色上前一步要去扶住她手臂,不妨她气喘着指挥道:“药、药粉,下次还能用。劳驾。”说着递给他一块油布。
楚留香微愣,继而忍不住笑,这样的要求他是第一次听到,只觉得新鲜有趣。他摸了摸鼻子,神情愉悦地依言弯腰动作。
将药粉包起来递给她收好,看她掏出药丸送水吞服,面上才见出一丝血色。他垂眸柔声道:“你先去歇息,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摆了摆手,婉拒:“左右也睡不着了。”站直,上前揭去二人面巾,挑眉:“还真是他们俩。”
楚留香闻言微讶,转念一想又觉以她的机敏能看出来也不足为奇:“你什么时候猜到是他们二人的?”
“咳咳,宋某体弱,江湖险恶,再不小心观察,这条小命早丢了千百回了。”她咳得急切,说话也断断续续。
这确是家黑店,楚留香刚进时便知。仍然选在这里落脚,他未尝没有试探眼前人的心思。
马厩里,马匹被偷下了蒙汗药。加之房间的房梁上有许多地方有补漆的痕迹,观其新旧和形态,恰是一些刀痕剑迹。寻常的客栈房舍,不会在这些地方有如此多的打斗痕迹。
“这运气也是独此一家了。”她淡淡吐槽。
“咳,你哪来这么多迷药?”他乍浮现一点心虚之色,转而问道。
“在船上的时候,我看有一间药房,那迷药,着实不错。”她眼神飘忽道。
楚留香闻言大笑,摇头抹去眼角沁出的泪花:“抱歉,不过想来蓉蓉也不会介意你拿她少许一些迷药。”他眼神落在她塞在怀里的那一大包迷药上,点漆凤眸爬满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怀疑他在阴阳她,但她脸皮够厚,她无所谓。
次日,宋雁归在楚留香的陪同下,搜刮完了客栈里一干她觉得路上用得上且不占地方的东西,架势活似专业打劫。
楚留香愉悦地陪她搬前忙后,耗费了小半个上午,二人也不耽搁,即刻启程上路。
车厢里,补觉睡得昏昏沉沉的宋雁归揉着睡眼,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客栈,镖师,气味……她眼神一肃,蓦地弹坐起身,推开厢门。
“这才小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楚留香听到身后动静,并未转头,只温声道。
宋雁归一手扶着车门,纤白枯瘦的指节微曲,透露出主人心中纠结,楚留香久未等到她回答,一边策马的同时侧目看向她,他目光温和,察觉她欲言又止,放慢了马速,耐心等待她开口,并不催促,宋雁归却能感受到他举动间的体贴和包容。
也罢,左右已经欠他许多人情:“昨天在客栈遇到的那队镖师,有些古怪。”
她顿了顿,迎上楚留香的眼神:“我怀疑他们运的不是货,而是人,女人。”
楚留香闻言,原本温和的笑随之一敛,神情凝肃。
“那是镇北镖局的镖队,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至少是他们表面上要去的地方。”楚留香沉吟,一边掉转马头。
“那太好了。”宋雁归按住他臂,斟酌道:“你不必与我同去,你此行要去大漠救人,耽搁不得。知道这群镖师的行踪,我自有办法去查清楚……”只是费些绸缪,她自信搞得定。
“镇北镖局的人武功并不弱,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楚留香语声和煦,态度却难得强势。
“万一我的推测是错的……”
“我信你。”楚留香笃定道,他见宋雁归闻言难得露出怔忪神情,眼睛闪烁狡黠的光芒,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容温暖又带着一丝不羁,说着扬鞭策马。
真是个怪人。低笑摇头,宋雁归再次抬眸望向楚留香时,眼里笑意真切。
等二人追上镖师一行人,并顺利解救了不知要被卖到何处的几名女子,已是两日后了。
二人无法久留,在楚留香的提议下,宋雁归带着几名被吓坏了的姑娘去找了林氏镖局的当家林家大小姐林清霜,人由她代为照顾,林小姐承诺在几位姑娘身子养好后,会派人护送她们回江南亲人家中。
复西行的路上,楚留香这才问起她是如何发现镇北镖局的镖师有异常一事。
“说到这个,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你的嗅觉是不是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他的嗅觉基本失灵。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答得坦荡:“不错。我这鼻子,就是个摆设。”
“这就难怪了。”她恍然:“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镖师说得正义凛然,说镖局押货孤家寡人,还训了那个年轻镖师一番话。”
“我记得。镖局押货确有行规不假。”
“可他身上分明染了桂花油的味道,还有一点江南女子喜用的百濯香。”她解释道:“百濯香是种衣香,香气经久不散,可持续七天以上。可他们一行人中并无女子。两种气味虽然已经淡不可闻,不过,我的鼻子一向很好。”
“而走镖之人既然押货为先,也不会有机会出入烟花柳巷。即使有,这里距江南何其远。”楚留香补充,想到差些遗漏这样重要的线索,继而发自肺腑叹道:“多亏有你。”
只是,能出动江湖排得上名号的镖局做事,这样的买卖交易,难道会单单只有一件吗?那些姑娘被解救时,眼睛都为人下了毒,无法视物,好在中毒还不太深,调养一段时日便能逐渐康复。
他能想到的事,宋雁归想必也应该想到了。
宋雁归一手垫在脑后,眼底泛着淡淡青灰,倦意深浓,眼似闭非闭,注意到楚留香难得的沉默和隐忧,眼睛翕开一条缝,投桃报李宽慰他道:
“楚大侠,咱们但行眼前事,莫问原委。都是凡夫俗子,往自己身上压太多担子,很容易累的。”说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深觉自己心意送到,安心沉入黑甜梦境。
楚留香闻言眉头微微舒展,目光染上温意,见她睡意深沉,人笼在浅浅余晖里显得安静出尘,他控制着手下马速,车轮平稳地碾过风沙尘土,发出轻微吱嘎声,两人一车一马,轮廓在余晖中逐渐拉长、模糊。
就让他们的这位小诸葛,好好睡上一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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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客栈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