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十五。
瓦楞上的薄霜泛着银光,薛家庄上上下下忙得热火朝天。
薛家父子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起来,但是日期越近,越觉得处处有疏漏。
这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会面,或许也将是一场脍炙人口的谈资。
薛斌、郭威、易大经、柳东来……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当年的梅花庵血案。
而梅花庵血案的白家后人,则坐在他们的对面,默默擦拭着刀鞘。
茫茫天底下,能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的仇人,比腊月里盛开的桃花还罕见。
因为仇恨一旦在心底扎了根,就像荒原野草,烧不尽,除不绝。
这无疑是个很冒险的举动。
薛果本来持反对意见,路小佳却一遍又一遍地游说他。
还将自己的姐夫易大经搭了进来,一损俱损,薛果才豁出去发了请柬。
事态已然糟糕到了极点,不可能更坏了。
既然如此,索性把这遮羞布扯个干净,把恩怨摆在明面上,痛快做个了断!
·
郭威仰着头,将酒杯里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喝得满脸通红,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与别人不一样,他是拖家带口来的。
梅花庵的那个雪夜,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他能全须全尾地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可往后的半生,也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无论白天羽的后人打算如何复仇,他都悉听尊便。
他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此地,儿孙们都在身边,由着傅红雪杀戮便是。
尽管放马过来,一命抵一命,他郭家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
孩子们都很小,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正趴在石桌旁玩着过家家。
小手揪着枝头黄澄澄的桂花,撒在白茫茫的薄霜上,嘴里嘟囔着:“暖锅子炖好啦——”俨然是把霜当作雪花羊肉,把桂花当作了调味的花椒。
被孩子们的童真逗笑了,尤明姜掬来一捧蓬松松的荻花,细细长长的。
手一扬,轻轻撒在“锅”里,说道:“粉条来咯。”
她就是个天生的孩子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和孩子们笑闹成一片。
郭威等人听到这声声欢笑,面色都有些怔忪。
这个场面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众人忍不住看向了傅红雪。
傅红雪正静静地看她和孩子们过家家,似已看得入了迷。
这个白天羽后人也和他们想象中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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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薛果不得不佩服路小佳的胆识和魄力。
薛果原本想着,傅红雪这个人,定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
一旦出鞘,那便是见血封喉的绝杀。
可眼前的黑衣少年,眉眼淡淡的,像轮沉静的月亮。
月亮,本是死寂的寒石。
它不会发光,更没有温度。
是谁改变了他?
一定是太阳吧。
只因太阳炽热的光芒洒向大地,也洒向了这孤独的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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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们崇拜的尖叫中,尤明姜笑着踢起了鸡毛毽子。
嘴里说“不太会踢”,脚上却将毽子踢得上下翻飞,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她窄袖挽到手肘,背着竹编药篓,身法依旧灵活。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孩子们跳着拍手脆喝。
她转过头,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突然看到了傅红雪,鸡毛毽子就踢向了他。
傅红雪手中的刀鞘已伸出,那只花里胡哨的鸡毛毽子正好落在上面。
他轻轻掂了两下,使了个巧劲儿送回了毽子,够她来个跳旋绕花高绷踢。
众人这才惊诧地发现,原来这个黑衣少年并不冷酷。
他不过是个被偷走了童年的孩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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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佳站在廊檐下,凝视着那道灵活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他的剑,从来是杀人的剑。
剑穗和剑鞘这样的累赘,只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路小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盼望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突然,热烈的掌声传来。
孩子们嚷着要讨彩头,被簇拥在当间的身影,笑着抛了把饴糖和花生。
抛起的花生在空中划出弧线,忽有剑光自廊下惊虹般掠过。
剑尖犹在震颤,人却已斜倚回廊柱,雪白的花生仁在他掌心滚动。
花生不太生,也不太熟,炒得火候刚刚好。
路小佳听到她的轻笑,“抢小孩子的花生,你羞不羞?”
懒洋洋地闭眼,秋光像稀释过的蜂蜜,温淡淡的,覆在他的眼皮上。
他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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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庄的小厨房已经张罗好了席面。
众人落座,面前无酒。
在郭威的歪打正着下,气氛已然变得怪异,要是再开一壶酒,就更像年夜饭了。
过了会儿,厨娘呈上席面的重头戏。
白瓷盘里卧着一整尾清蒸鲈鱼,青葱姜丝和豉油裹着微卷的鱼皮。
筷子尖儿挑开鱼腹,将黏着胶质的雪白蒜瓣肉,颤巍巍地剥落下来。
含着一汪腻脂,尤明姜勉强咽下去,默默搁了筷子。
秋鲈肥美,鱼腹的脂肪是丰润了些。
薛果也不爱吃鱼腹。
游鱼月牙肉,走兽蹄上筋,他喜欢吃鱼鳃边的月牙肉。
正准备挟去,却被一双筷子抢了先,筷子落个空,薛果“啧”了一声,抬眼却见那筷子月牙肉,稳稳落在尤大夫面前的小碟里。
这一瞬间,薛果恍然大悟,他终于闹明白了!
他原本还奇怪,路小佳一个劲儿撺掇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敢情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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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摆了摆手,将筷子尖儿抵在小碟沿。
“满座生面孔,”她扫过众人的脸,“路小佳,你不会是要我来结识新友的吧?”
路小佳盯着傅红雪,淡淡道:“生面孔……对你或许是,对他来说不是。”
这句话里带着些许轻嘲的意味,他似乎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
傅红雪抬起头,握刀的手紧了紧,望向了路小佳,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回望着他。他们彼此凝视着,脸上都没有笑容。
“怎么?非得蘸着血说事儿不可?”
尤明姜板起脸,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惊得众人纷纷停筷。
路小佳不辩解,轻轻“啧”了一声。
傅红雪握住刀鞘的手松了三分。
见状,薛果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
管用!
这个尤大夫说话管用!
她能辖治得住路小佳和傅红雪!
想到这儿,他赶紧冲“护花剑客”柳东来递了个眼神。
柳东来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儒雅剑客。
他起身走到傅红雪跟前,取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座位上的傅红雪。
众人都是一副没有脸面对他的表情。
傅红雪脸色苍白,从柳东来的道歉低姿态上,显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已然意识到了在座的薛斌、郭威、柳东来、易大经都是些什么人。
他也突然明白了路小佳那一声轻嘲。
苦苦寻觅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们认得你,你却不认得他们,岂不是滑稽透顶?
傅红雪呼吸急促,颤着手接过了蜡油封口的密信。
信函上写着【落霞山梅花庵梅花娘子谨呈】。
看到【梅花庵】三个字,傅红雪双眼瞬间瞪大,立刻展开信纸,一目十行。
·
·
【梅花娘子书与傅红雪】
【傅红雪知悉:
一灯如豆,我借此昏明,书此信于君,竟觉胜那菩萨座前长明之灯。
初逢你的父亲白天羽,那时他已为神刀堂堂主,名震江湖,传闻满于闾巷。
我一孤苦弱女,竟被他所惑,一头栽进他编织的情网。
孰料,连亲生骨肉都留不住他,他弃我而去,我亦痛失我儿。
为了忘却这份伤痛,我遁入空门。
但每到夜深人静,那些被我深埋心底的恨,就会破土而出。
我不甘,不甘被白天羽如此伤害!
他何德何能,在江湖上逍遥自在;而我却要幽居于梅花庵了此残生!
是以,二十年前的梅花庵雪夜,我挥剑斩下他的头颅,一如佛前挥剑斩情丝。
我行事从不悔。
我恨白天羽,恨入骨髓。
纵无我梅花娘子,亦必有梨花娘子、桃花娘子、牡丹娘子如我一般,为白天羽所弃之属。我实不敢忖度,世间如我等可怜之人,究竟有几多?
所谓的宽恕我,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我梅花娘子,一生傲岸,虽死,亦不受此怜悯,故我自行了断,并非因为懦弱,实不欲再为痛苦所累。
待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
书尽于此,再无他言。
梅花娘子绝笔】
·
傅红雪脸色惨白,双手颤抖个不停,信纸悠悠飘落到地上。
他已经被萧别离的话震撼过一次,再次看到这一封爱恨交织、字字泣血的绝笔信,仍旧感受到一种可笑到极致的荒诞和麻木。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傅红雪眼眶泛红,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这封信上的内容。
可他无力反驳。
他的母亲花白凤也是白天羽的情人。
傅红雪突然悲从中来,可他硬生生咬着牙,忍住了嚎啕大哭冲动。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开始讲述自己与白天羽的仇恨。
有的是为了情,有的是为了权,有的是为了活……
还有不知几多像梅花娘子和花白凤一般被辜负的可怜女人……
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不后悔”。
死亡掩盖不了真相。
那他长久以来遭受的痛苦,活得像条疯狗,都算得了什么?
傅红雪的世界观崩塌了,心中对伟岸父亲的执念崩塌了。
郭威将自己最小的孙儿抱过来,神色平静道:“你杀吧,我的家人都来了,你可以杀光我们,以血还血。”
傅红雪浑身剧颤,目光落在那张稚嫩又陌生的小脸上,心突然抽搐似的疼。
他为复仇杀的人,或许正是另一个‘傅红雪’的爹。
这噬心刻骨的冤仇链子,真的可以凭着这把刀砍完吗?
尤明姜蹲到他的面前,轻轻说道:“傅红雪,宽宥自己吧。圣人说过,①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你就是你,不是白天羽的倒影。”
傅红雪眼中泛起血丝:“不复仇,我凭什么活着?”
“就凭你那把刀,它究竟是仇恨的刀,还是傅红雪的刀,得看握刀的手往哪儿劈。”
傅红雪默然起身,跟失了魂儿似的。
好半晌,他垂落眼睑:“我试试……”
·
叶开是在会面结束时,才匆匆赶过来的。
听闻傅红雪被路小佳请到薛家庄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种慌乱难以形容。
他似乎特别紧张,额头冒着冷汗,傅红雪和一行人沉默地走出来时,叶开还没从慌张之中脱离出来,他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呼吸十分急促。
见傅红雪和尤明姜齐齐看着他,他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
路小佳忽而轻笑,对傅红雪说道:“你在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关心的。”
傅红雪眼神复杂,虽然不清楚缘由,叶开也确实一直在对他释放善意。
可他想要个理由。
瞧见众人眼中的疲惫和释然,叶开已然知晓结果,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对着尤明姜一揖拜到底:“多谢。”
尤明姜摆摆手,瞥到站在一边的路小佳,介绍道:“这是路小佳,这是……”
路小佳道:“叶开。”
尤明姜微微惊讶:“你怎么认识的?”
路小佳笑而不语。
叶开也有些好奇,正想和路小佳寒暄,忽然听到一阵舒缓的脚步声。
他迈步不快,步伐很小,但是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了近前。
那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也是江湖中声名显赫的“无垢道人”。
他施施然地走向了叶开。
丁云鹤一身道袍,冷冷地瞥了眼路小佳,不满道:“叶开,你怎么和这种人说话?”
尤明姜下意识地望向路小佳。
路小佳低头剥花生,好像沉迷于这几颗花生的纹路,没有听到丁云鹤的话。
如果不是他咀嚼花生的速度变得很慢,如果不是他突然停滞的指尖,如果不是他突然失去了食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生的纹路……
许多人都用污言秽语辱骂过他,但是丁云鹤这句话的杀伤力却远胜其他。
虽然路小佳一言不发,但是尤明姜却感受得到他的悲凉。
那种悲凉恰似连绵的梅雨,滴落在腔子里,与血相融,滋生出阴湿的霉点。
慢慢发酵,化作钻心蚀骨的疼痛。
甚至像爬山虎,蔓延到了她的眼眶里。
尤明姜嘴里泛起铁锈味儿,突然高声说道:“谁把腌萝卜干的坛子打翻了?”
她伸手捂着鼻子,不无嫌弃,“一股陈年腌菜坛子的酸腐气。”
叶开道:“哪里有咸萝卜干?”
尤明姜冷冷道:“要不然怎么有人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话音落下,叶开噗嗤笑出声,丁云鹤的脸却黑得像锅底。
路小佳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愕。
在对上尤明姜的刹那,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像是被什么击中。
原本黯淡的眼眸里,瞬间有了不敢置信的光亮。
·
[好运莲莲]丁云鹤:路小佳的亲大哥。
[好运莲莲]名句引用①: “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出自《公羊传·定公四年》,意思是【如果父亲没有犯下该被诛杀的罪行,却被人杀害了,那么儿子为父亲复仇是可以的,要是父亲确实犯了罪行,应当被诛杀,此时儿子再去复仇,就会形成一种相互仇杀、循环报复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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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