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温煦,金风送爽。
翠浓换了身湖蓝衣裙,用嫩黄色发繻结鬟,发繻末端的珍珠低垂在肩上。
除下浑身的金玉首饰,犹如去除了无形枷锁,她洗尽铅华,雪清玉瘦。
碎金似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气,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尤明姜搀扶着她起身,笑道:“这两天闷坏了吧?吹吹风,会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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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杨树底下。
叶开手中拈着一朵风干的小雏菊,与傅红雪肩并肩地聊天。
看起来“相谈”甚欢,叶开的脸上带着笑。
傅红雪的拇指不断顶开刀鞘,摩擦的声响像极了磨牙声。
“傅兄,这刀要被你磨出火星子了。”叶开笑出一口白牙,“别总绷着脸嘛。要不,我给你讲个错位人生的故事?”
话还没说完,一阵脚步声从关帝庙内传来。
两道目光齐齐地望了过去,却见尤明姜已扶着翠浓踏过门槛。
湖蓝裙裾轻轻扫过门槛,发繻末端的两颗珍珠,轻轻摇晃。
翠浓惴惴的,怯怯的,揪着尤明姜的袖子走了出来。
跟误入陌生领地的小鹿似的。
尤明姜还是一身黑,眼仁儿也黑黑的,跟黑玛瑙似的,漾着温吞吞的水光。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傅红雪微微一怔,叶开手中拈着的小雏菊无声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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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浓咬了咬唇,目光仍含着怯意,水汪汪地望着尤明姜。
斑驳的光影落在尤明姜的脸上,她抬手将翠浓鬓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尤明姜噙着笑,眼睛弯成月牙,安抚地摸了摸翠浓的头:“他们是好人。”
她的笑,教人想起炉上煨着的红枣生姜汤,咕嘟咕嘟冒着熨帖的热气。
傅红雪忽觉刀柄烫手,不由松了三分。
叶开回过神来,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嘴上调侃:“你的刀鞘戳到我肋骨了。”
“聒噪。”傅红雪倏然转头,耳尖被漏进来的阳光晒得微红。
抬眼望向澄澈的天空,尤明姜提议:“今日天气晴好,倒不如一道出去走走?”
“关药里的北细辛、关龙胆、林蛙油都相当难得,逛一逛,看能不能碰上。”
“行啊,”叶开捡起那朵风干的小雏菊,别在耳后,“傅兄方才还说,想晒一晒身上的菌菇。”
说完,他咧着嘴笑,在傅红雪刀柄叩过来之前,一蹦蹦上了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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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出行前未查看黄历,众人在街上徘徊了近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寻到一家药铺,可药伯一瞧见他们,二话不说,“砰”的一声,便将门紧紧关上。
“这些人怎么跟要把咱们生吞活剥了似的?”
又一次被推搡着,听着那句“没有没有”后,叶开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咱们得罪过他们?”
“何止是得罪,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尤明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在翠浓鬓边簪了朵新采的紫菀。
视线与暗中偷窥的面馆老板对上,对方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双手猛地用力,“哗啦”一声,将铺子的木板迅速拉上,跟躲瘟神似的。
叶开来了兴致,“哦?”
“边城是万马堂的地盘。”指尖触了触鬓边的紫菀,翠浓轻轻说道。
傅红雪侧过脸,目光在翠浓鬓边的紫色小花儿上停驻了一瞬。
美滋滋地在衣襟上簪了朵紫菀,尤明姜试图将手中最后一朵花儿,悄悄别在傅红雪的脑袋上,被他瞪了一眼以后,有些蔫蔫地说:
“马空群逃离之前,必定留了后招。这城里的人对咱们如此憎恶,八成是把万马堂被焚毁的事儿算到咱们头上了。边城起码有一半是靠着万马堂讨生活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在这背后搞鬼的,想来与马空群在边城有极大的利益纠葛,那就只剩下了……”
众人异口同声,“萧别离。”
·
无名居内,一片寂静。
曾经那莺莺燕燕、热闹非凡的景象已全然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大堂。
萧别离心情不佳,正独自坐在桌前,沉默不语。
他伸手想去倒一杯酒,借酒消愁,就在这时,一声轻嗤骤然响起。
“萧老板可真有闲情雅致。”
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与意味深长。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站着四个人。
尤明姜双手环胸,身姿慵懒地倚在门框上,傅红雪站在她左侧,手中刀鞘稳稳抵在地上,叶开则蜷着一条腿,自在地坐在窗台上,脸上挂着一抹似有深意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三人站位巧妙,不仅严严实实地封住了他的退路,更是将翠浓牢牢护在身后。
“几位这是什么意思?”萧别离眼神错愕,怔怔地看着这三个煞神。
尤明姜凝视着他,冷冷道:“马空群呢?”
萧别离一怔,眼神冷下去,自顾自倒酒:“不知道。”
叶开沉声道:“你在袒护马空群。”
“阁下什么意思?”萧别离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
“叶开的意思是,马空群比你健全,他懂得金蝉脱壳,看来也比你聪明。可你呢?”尤明姜字字如刀,“大概这辈子都要被困在这轮椅上,人家轮不到你来袒护。”
傅红雪:“……”
翠浓:“……”
好歹毒的叶开。
叶开:“……”
好歹毒的尤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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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别离的呼吸陡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汹涌的潮水在内心翻涌。
可他牙关紧咬,双唇紧闭,把所有情绪都深埋心底。
“但我觉得这是低估你了。”
尤明姜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紧紧锁住对方,“二十年前,是他带头血洗白天羽一家,杀手自然不止他一个。比起你的深藏不露,马空群始终暴露在明面上。他野心勃勃,根本不懂见好就收,你是不是觉得他很愚蠢……我说的对吗?”
萧别离的眼皮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眸似笑非笑。
傅红雪指节泛白,将那柄黑刀死死攥紧,满腔的愤懑从青筋里迸发。
“你自始至终都在装弱,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亲手斩断自己的双腿。这些年,你把自己伪装得那般凄惨,骗过了所有人……”
“错!”萧别离猛地深吸一口气,沙哑着脱口而出,他眼神中满是追忆和怅惘,“二十年前的梅花庵雪夜,我的腿就是那一天被生生砍断了。”
眼见瞒不下去,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彻底暴露了真实面目。
傅红雪浑身透着肃杀,猛地拔刀,双目因怒赤红。
叶开迅速扣住他手腕,沉声道:“听他说完。”
于是,傅红雪忍住了冲动。
看到傅红雪手中的刀,萧别离先是一怔,随后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就是这把刀,斩断了我的双腿!”
尤明姜眉头轻皱,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和白天羽有仇?”
“是!”萧别离五官激动到扭曲,“杀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望向傅红雪,字字咬牙切齿:“你父亲被人杀了,你就要报仇,那你父亲杀了我师父,我作为他的衣钵传人,该不该找你父亲复仇?父仇不报,枉为人子!”
傅红雪脸色煞白,像是被重锤击中,下意识摇着头,脚步踉跄地退了一步。
见状,萧别离笑得越发肆意张狂。
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陷入疯魔。
苟活二十年,筹划二十年,他要白家遗孤和他一样痛苦,才算报复!
尤明姜轻叹:“白天羽杀你师父,是他犯下的过错,就由他自己承担复仇的恶果就好。但白家满门死得惨,傅红雪更是从未害过你,仇恨让你们都失去了太多,继续这无休止的复仇,又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我不甘心!”萧别离眼眶泛红,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用力地捶打着胸口,每一下都带着无尽的懊恼,“只差一点点……”
在他看来,只要放出马空群这个诱饵,傅红雪必然会循着诱饵而来。
他满心期待着傅红雪踏入自己设下的陷阱,至于最终的结果,无论是傅红雪杀死马空群,还是马空群反杀傅红雪,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因为在这场棋局里,他们二人都是他的棋子,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混乱局面,他的目的便算达成。
叶开盯着萧别离,满心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厌烦,沉声道:“你已经不是个人了。”
萧别离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冷冷一笑,笑声中满是挑衅。
尤明姜定定地望着萧别离,不疾不徐地说道:“傅红雪不会取你性命,他会以你为镜鉴。你已经被仇恨彻底吞噬,满心满眼只剩下报复的念头……叶开说得没错,如今的你,被仇恨扭曲了心智,早已丧失了为人的本真,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胡说,他怎么会不杀我?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恨毒了我才对!”萧别离笑声凄厉又癫狂,又像是绝望的宣泄。
傅红雪脸色惨白,冷冷扫了他一眼。
明明不带一丝感情,却让萧别离莫名觉得自己滑稽又可笑。
这是什么意思?
萧别离又大笑起来,笑声满是自嘲。
傅红雪一行人正要转身离开,萧别离的轮椅扶手却“唰”地射出一蓬碧幽幽的银针。
“毒针!”尤明姜心头一震,瞬间明白,原来那日毒针灭口的人,就是萧别离!
寒芒点点,银针闪电般射向翠浓。
翠浓惊恐尖叫,同一时刻,叶开的飞刀已脱手飞出。
就在这时,萧别离猛地按下轮椅上的隐秘按钮!
原本射向翠浓的一蓬银针,被他操控着,和叶开的飞刀一起刺入他自己的心口。
鲜血洇红了衣衫,萧别离瘫倒在轮椅上,到死都在盯着傅红雪。他的眼神里既有解脱,又有不知向谁宣泄的恨意。
傅红雪满脸难以置信,他想不到这场生死对决,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尤明姜上前,轻轻扶着傅红雪,将他推出屋子,关上门,隔绝了一室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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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
尤明姜支开三人,独自坐在无名居。
她搜遍了整个无名居,却没有找到萧别离与青龙会的往来信件。
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嚷嚷声。
“尤大夫是不是在这儿?”
尤明姜指尖捻着块饴糖,连眼皮都没掀:“不在。”
门“咣当”被踹开,十几个万马堂的马师堵在门口。
驼着背的中年马师走了进来,脸被风沙侵蚀透了,腰杆弯得像张陈旧的弓。
这人叫焦老大,已经在万马堂的马背上颠簸了三十年。
“求尤大夫给条活路!”焦老大佝偻着背,嗓子沙哑地说道。
尤明姜慢慢地吃着高粱饴,含糊不清道:“万马堂改行唱大戏了?”
“姓尤的!”一个最年轻马师急眼了。
焦老大一脚踹翻说话的年轻马师,扑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求尤大夫给条活路!”十几个汉子也跟着跪下,膝盖砸得地板直颤。
“马空群那孙子给的银子上掺了毒粉!只要尤大夫能救我们,我们愿唯尤大夫马首是瞻。”
尤明姜咽下饴糖:“解毒可以……告诉我,马空群临走前还留了什么后手?”
想要彻底掌控边城,先得让这儿的人都服服帖帖,再安插一个听话的心腹。
“有。”
焦老大和身后汉子们对视一眼,压低声音: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路小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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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莲莲]关药:东北地区所产的道地药材,明姜说的这几种都是关药。
[好运莲莲]名句引用①:“复仇者非将杀之,逐之而已矣” ,出自《礼记·檀弓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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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美美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