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义只是被撞出来,倒没受多重的伤,稳住身形就爬了起来,倒是秦孝仪踉跄了许久,才被赵正义和跑过去的龙啸云扶着站稳了。
铁传甲震退他的那一拳虽重,但也不至于伤成这样,还是因为赵正义那一撞,恰在他旧力将尽,新力正生,运气护住自己,想要不退得那么狼狈时,将他运转的内力重重打断,顿时由轻伤变成了重伤。
龙啸云见他口吐鲜血,面色发金,便向梅二道:“梅二先生,你是医者仁心,还请来看一看秦三哥的伤势。”
梅二先生双眼一翻,摆手道:“我是个十足的庸医,救不了命的江湖骗子,而且他才刚刚打伤了我,现在又要我给他看病,你们不怕我给他药里下毒?”
龙啸云讪笑了两声,便让下人去别处请大夫来。
秦孝仪那边断断续续在赵正义耳边说了通话,听得赵正义又精神起来,扬声对铁传甲道:“想不到,你练了一身难得的横练功夫,难怪秦大侠没能提防,被你所伤!”
铁传甲瓮声道:“这江湖上谁家没有独门的功夫法门作为依仗,但你们的意思我明白得很,我这样的奴才能赢一定是靠旁门手段,只有你们赢时,才是光明磊落的,你们的为人我也算见到了,不必特意提醒。你现在晓得我练得什么功夫,不怕暗算了,那就换你来吧。”
赵正义被他抢了一通话,咬牙道:“姓铁的,你真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底细吗?!有些事咱们不说透,是顾着今日的场合,你非要这么闹,可是给脸不要脸了!”
铁传甲神色一变,脚下依旧稳如泰山,他挺直着腰,沉声道:“脸面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不用旁人给,我也不怕你知道什么底细,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活到今天,但凭己心。”
赵正义冷笑着道:“好,好。”
一旁的李寻欢闻言黯然,他了解铁传甲的为人,如今铁传甲的身份暴露,那些追索他的人很快就会来,他一定会选择离开,既是躲避那些人,也是不愿意将他们也卷进那桩说不清的旧事里。
但铁传甲不后悔为了救梅二先生出手,暴露了自己的底细,因为他生平行事,只求问心无愧。
他岂能为了自保,眼看着无辜之人受难?
怜星似有所感,眼角泛红,眼中已有泪光,她抬声道:“他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相信就算有人闻名而来,也只会是朋友,不会是仇人。”
铁传甲沉默的脸上终于有所动容,却没看向这边,只是垂下了头。
赵正义没有理会怜星,转向了梅二先生,神色有些惊疑不定:“你是梅二?”
梅二先生冷笑道:“不,我从今儿改名叫梅四了,没有死在秦大爷手里的梅四。”
赵正义冷声道:“江湖上都说梅二先生不会武功,原来你藏得这么深,若非——”
梅二打断他的话头道:“若非你对我不设防,怎么会被我撞出去?你要说的话我也知道了。”
秦孝仪喘息着道:“赵大哥,七妙人是什么人,江湖朋友都清楚,你不必和这狷狂邪人理论。”
梅二先生道:“是极,江湖上都说七妙人是最卑鄙无耻的七个小人,区区不才也在其中,所以你被我暗算也寻常,绝不是你学艺不精,更不是你得了病。”
赵正义皱眉道:“我能有什么病?”
梅二道:“耳聋的病,我那么大声音喊你让开,你都没听见,岂不是耳朵聋了?”
赵正义怒不可遏,终于大喝一声,攻了上来,可他还没到梅二近前,就浑身一颤,扑倒在雪地里。
梅二“咦”了一声:“你不会真有什么毛病了吧?”
龙啸云还扶着秦孝仪,腾不出手来,他身边的仆人见主人示意,连忙上前去扶赵正义,只见他惊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脚,刚刚那一瞬间,他的腿脚完全没有了知觉,才栽落在地,要知道他出身北方,大半功夫都在两条腿上,下盘极稳,怎么会突然没了知觉?
联想到之前自己也是忽然身体不受控,连侧让、反击都做不出来,难道,难道他真的得了怪病?
这么一想,不由得浑身冒出了冷汗,甚至有些后悔得罪了梅二这个岐黄圣手。
但想到梅二桀骜怪异的性情,也不见得会愿意为他治病,又放下了这点悔意。
见没有人再动手,游龙生冷笑道:“看来今夜是没有谁能当这个主子教训奴才了,不被奴才教训就不错了。”
说完,他也不管场中众人如何反应,负手独自离去。
龙啸云有心再说些什么,可秦孝仪的仆人已经赶来,接过自家主人,赵正义也缓过来帮忙,眼看着他们就要离去,龙啸云急道:“大家都是江湖同道,本没什么矛盾,何必如此,有话不妨放下成见,好好商量。”
赵正义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寒天腊月,龙啸云急得满头是汗,只能看着他们离去。
李寻欢见他如此,长叹了一声:“大哥,我今日又让你为难了,明明是登门做客,却闹成这样,我——”
邀月从梅二先生背后闪出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抱怨道:“这关公子什么事?是他们上门强请梅二先生来看病,病人伤重而亡,又要打梅二先生,老甲为了护着无辜的人出手,他们这样不讲理,难道还是咱们的错?”
龙啸云也大笑道:“妹子说的不错,闹成这样又如何?咱们难道还怕麻烦吗?”
邀月眨眼道:“原来是这样嘛,我看大哥一直在场,既不阻止他们伤人,也不为梅二说话,反而一直在他们理亏时调和,说他们自有道理,还以为你觉得是咱们咄咄逼人了呢,毕竟,连我妹妹这个弱女子,都能说一句公道话,还是说,混江湖的人就是这样,场面平和、大侠脸面比公道更重要?”
龙啸云的笑顿时变得勉强起来,李寻欢和怜星怔了一下,都沉默下去。
梅二嘿嘿怪笑了两声,道:“折腾了半天,咱们还是赶紧去休息吧,一早我就走,免得回头秦大侠气不过,还来找我麻烦。”
龙啸云叹道:“这个时候,梅花盗想必不会再来了,兄弟,你也一路劳累了,身上还未好,我让他们打扫好了一直替你留着的房间,歇一歇吧。”
他顿了顿,拍着李寻欢的肩膀道:“大哥是个俗人,但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嘴唇动了动,叹道:“大哥,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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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
院子里的雪压着松竹,被风吹得簌簌。
楼上梅二先生的鼾声一阵一阵,睡得正香,在这寒风萧瑟的夜里,显得四下越发寂静起来。
怜星的声音不再那么清甜,她喉咙上被邀月点了的穴道已经自动解开,这是一种易容大家都知晓一二的手段,只要动一动咽喉,就能改变人说话的声音。
女子清冷的嗓音在这样的夜里透着温柔,她细细说着一桩旧事。
那是十年前,李寻欢带着铁传甲萧然出关后,在大雪纷飞的一间野庙里。
庙中有扫地的僧人,有八个追寻而来的人,和两个暂避风雪的行人。
窗前微微摇曳的烛火映得李寻欢的眸光闪动,听到易明湖说会还上这笔债时,铁传甲的脸上已经不觉间落下泪水。
这面对敌人威逼都只横眉冷对的汉子,此刻双手捂着脸,任由泪水浸湿了胡须,如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没有误会解开的欢喜,只有往事涌上心头的无尽苦涩、辛酸、悲伤。
这本是他决意背负一生的秘密,但世上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只有他,那些公门中人,被盗的豪富之家,其中究竟被人知晓也是正常。
为了隐瞒这件事,他曾登山涉水,从北国雪原到西域大漠,奔波不定,就是这十年里,他也常常夜不能寐,与其说是李父将儿子托付给他,不如说李父用“报恩”给了他一个安定的归处,至少他不必在能将人晒干的烈日黄沙中蹒跚前行,不必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中像个野人一样求生。
他也曾想过死,用自己的死来彻底掩盖这件事,他坠崖时已经没有生意,是老爷告诉他,死是懦夫的选择,活下去,和生命中的苦难抗争,咬着牙也要坚持下去,留着有用之身,这世上一定还有他可以做的、有意义的事。
人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死,死只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是为了度过他的一生。
为了报答老爷的恩情,也是出于自己的本心,照顾李寻欢就是他这十多年来唯一的寄托,因为记挂着少爷,他才不再那么孤独,那么仓惶。
在他的来历被揭开时,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的,十年了,少爷好不容易和表小姐团聚,要开始安定幸福的生活,这一切本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破坏。
他知道少爷的武功高强不畏惧敌人,可他不能说出真相,这会连累少爷被世人谩骂,真要对付那些人,可他们也是无辜的,如此岂不是再度把少爷推入两难中?
所以,他该走了。
这是他自己做下的决定,也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他以为,自己又要独自踏上那条不知去向,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流亡之路,最终像失群的野兽一样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一个人能为了他心中的道义,坚守多长时间?
对铁传甲这样一个练着“笨拙”的功夫、做着“笨拙”的事的人来说,只有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天。
李寻欢擦了擦眼角,笑道:“我正不耐烦和那些人喝酒,等他们来,我才算有了可以真正畅饮的人,这倒要谢谢那位赵大侠了。”
铁传甲用袖子潦草地擦了下脸,起身走到邀月身前,给她行了一个大礼,邀月没有阻止他,只悠悠道:“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非以利合,本就天属。”
李寻欢笑道:“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收也?庄子认为这不是什么道理约束,而是人的天性相连,所以你以不同的性情去回应不同的人,这无关俗世中的规矩,只是你的天性。”
怜星抿唇浅笑道:“因为老甲是这样的人,你才这样待他,换做秦孝仪、赵正义那些人,你只会让他们吃了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了邀月一直以来待龙啸云的态度,以及今日所见,他的种种言行,笑意中不由带了几分苦涩。
她不是一个笨人,如果事情只牵涉到她自己,当然可以理解、退让,可这种理解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
抬眼望去,果然李寻欢也是一般神情。
如果说,邀月待人是以天性,那今日的兴云庄中便是以利相合了,为了诛杀梅花盗的利益,为了名声、钱财、美色,而昔日豪气干云、也曾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人,是不是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名利中,变作了如今的性情?
那不在乎旁人目光,和李寻欢互相掺扶着走过长街的人,那豪饮千觞,不要好酒,只要烈酒的汉子,他那柄曾经从不离身的丈八银枪是否已经在壁上生尘?
而作为引着他从那个江湖侠客,一步步走入这个名利场的缘由,旁人都可以不齿他如今的做派,唯独他们不可以。
再怎么说,龙啸云对李寻欢都有莫大的恩情,滴水之恩尚且应该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感谢龙啸云当日仗义出手,他欠龙啸云的永远还不了;她也确确实实做了毁诺背约之事,先给他希望,又翻手撕毁,背弃信义,伤透了他的心。
这世上,唯独他们二人,没有资格对这种改变做出任何指摘。
若是当年他没有救李寻欢,没有跟着他回到李园,没有见到她,没有牵扯那一场情思,她没有因为伤心和私心答应婚事,又终究反悔,他是不是,就依旧是那个游走江湖的龙四,而不是今日座上和赵、秦之流称兄道弟的龙四爷?
一个人能为了他心中的道义,能坚守多长时间?
看他楼台笙歌,华宴满座,勿忘在莒时,生死一知己,哪时节变了旧模样。
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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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