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着雪花,在窗外狂舞,将四野染得素白、肃杀、萧索。
这注定是一个寂寞的日子,因为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有人在这种天气出门。
而顶着这种天气也要出门的人,不能在温暖的屋中,和亲人好友一起闲聊度日,他又怎一个寂寞了得。
但顾绛不用承受这种寂寞,他正在暖和的屋子里喝着酒,面前是三碟下酒的小菜。
菜碟的旁边还有一个平日里用来蘸醋的小碟子,放了一点蜜酒。
金蝶正落在碟子的边缘,一点点啜着蜜酒,入冬后总是拢在一起的翅膀都平铺开了,俨然一副酒鬼模样。
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孩趴在桌边盯着这冬日里的蝴蝶看,满眼都是惊奇和喜爱,不过他被师父耳提面命过,知道不能靠这蝴蝶太近,这只南疆蛊神通体都有剧毒,好在它能控制自己——除了翅膀震动时自然脱落的鳞粉。
对蝴蝶来说,这些鳞粉就像鸟的羽毛,脱落也是常事。
金蝶看起来和蝴蝶一样,其实是一种蛊,所以不冬眠,翅膀质感清透,其实坚韧如铁片,翅膀上的鳞粉本不会易脱落。
只是它每每汲取毒物都会继续成长,就像鸟儿褪去旧羽,长出更鲜亮的羽毛。
而金蝶每休息过一晚,消化掉白日汲取的毒素,身上旧的鳞粉就会脱落一部分;若是这一天只是吃了些花蜜,没有毒,则干脆不会“褪毛”。
蛊虫嗜毒,并通过吞噬毒物来成长的特性,在金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顾绛当初对这些蛊虫感兴趣的地方。
坐在他对面的梅大先生显得有些不安,没动几筷子,就要往窗外看一看,神态踌躇,明显有话想说。
顾绛没有理会他,还是梅大的童儿问道:“师父,您在看什么呀?”
梅大道:“哎呀,这样的大雪天,林小姐一人上路,实在是让人揪心,不知,她何时才能到呀?”
童子觉得很奇怪:“师父,您不是常说人各有命,不必挂怀?这林小姐是顾先生的朋友,她去寻人,你们素未谋面,怎么这么担心?”
顾绛悠悠道:“他不是担心林小姐,他是担心自己,为了李园珍藏的《清明上河图》。”
说到这里,梅大的两眼放光道:“据说,皇宫中所藏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乃是仿品,真品就藏在李园,确有此事吗?”
顾绛点头道:“是,而且李园的藏品还不止这幅张择端的真迹。这些古字画的保存十分讲究,经不得冷热变化,不能潮湿,又不能太干,有些已经破损的还要修补,所以专门建了一个阁楼来陈放这些,里面每一幅都是大家真迹。”
李家世代官宦,书香传家,金银或许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多,但字画古书、瓷器玉器着实不少,其中还有林家的收藏,林诗音害怕自己把这些字画带到郊外小院里去不好保藏,也把东西寄存在了那座无名阁楼里,有专门的老师傅照看。
梅大激动地问道:“据说李寻欢出关前,把家业都给了他表妹做嫁妆,是也不是?”
顾绛摸了摸眉梢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表妹没有嫁人,也没有收下李园。”
梅大拍腿道:“可惜了!”
顾绛忍不住发笑道:“是可惜得很,这世上只要知道李园价值的人,大多都会觉得可惜,比起这样的一份百年家业,区区男女之情又算得什么?”
梅大道:“比起《清明上河图》,什么都不算!”
两人举杯相碰,而后大笑起来。
梅大先生扶了扶自己的帽子道:“这世上连《清明上河图》都能不要的人,实在不多。李寻欢我知道,他已经出关很多年了,林小姐一个闺阁女子,来这偏远之地做什么?”
顾绛懒洋洋地撑了一下四肢道:“她来找她想要的。”
梅大先生奇道:“她想要什么?”
顾绛道:“自然是,见一见当年把李园留给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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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入关了。
哪怕已经十年过去,他的样貌对有些人来说,还是那么清晰,所以在他入关不久后,小李飞刀回来的消息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林诗音独居在外,本不该这么快知道消息,但有人一得到消息后就告知了她。
昔年中原八义的“宝马神枪”依旧是朋友遍布天下的豪客,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一直留心着铁传甲的消息,也记得那一日保定城外的小庙里,出手相助的两人。
“二哥说,林小姐一定也很想知道这个消息,让我走这趟。”边浩的两鬓已经染上了霜色,神情却比当初轻松自在许多,“李探花自关外归来,想必不日就会回到李园,与林小姐再聚了。”
一袭紫衣的女子立在门前,手扶着梅树,神情愣怔,半晌才轻声道:“他回来了?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关外荒凉,虽然清净,但也寂寞,他想开了,总要回来的。”
边浩闻声一惊,这才发现梅林中还有一人,正在树下整理着什么,听声音,正是那日与林诗音兄妹相称的同行高手。
林诗音叹道:“他回来了,是回到江湖中去,还是回到李园来呢?”
梅林中的男子笑道:“他回到江湖中去如何,回到李园来又如何呢?”
林诗音道:“是啊,这都是他决定,也不如何。而我能做的,是为自己做决定。”
她向边浩行礼道:“多谢您特意赶来告知。”
边浩也听说过李寻欢和林诗音当年的事,感慨道:“林小姐心中有成算就好,二哥还在等我去回话,我也不耽搁小姐,就告辞了。”
看着来客匆匆骑上骏马离开,林诗音怅然道:“他们是要去寻老甲,和他说开误会吗?十年了,老甲不回江湖,他们也就不想去打搅他,可老甲回来了,他们就立马去见他。”
“如此随心所欲,倒也畅快潇洒。”
可惜,她不是中原八义,中原八义和铁传甲之间有的,只是误会,还有共同对翁老大的义气,她和那个人之间并没有误会,有的只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
顾绛从梅树根下取出了自己埋的酒,这些年他多和毒师、蛊师往来,从他们的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尤其是梅大先生一手酿酒的本事,结合他自身所学,颇有进益。
这些年他为了练手,或是兴趣所致,酿了不少酒,还易容成卖酒翁挑着担子去卖过酒,有好酒的浪荡子不惜金银寻他买酒,也有答应了家人戒酒的老者和他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聊上一整天,就为了闻闻酒味。
人活着真有意思啊,能够学很多东西,去尝试不同的生活,遇见不同的人。
他心情正好,便问林诗音道:“你羡慕旁人随心所欲,难道这儿还有谁让你身不由己吗?若你依旧不得自由,那这十年来,你住在这儿,亦或者住在李园,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诗音抓着自己的袖口,捂着自己的心口,她的心跳在变快,人却觉得有些冷,这冷不让她难受,只让她头脑越发清明起来,她抿了抿嘴唇道:“你不会觉得,明明十年前他拒绝了我,我还是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时,想要见到他,哪怕只是暗地里看一看他,这太过自轻了吗?”
顾绛道:“且不说十年前你们分开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们都爱往自己、往对方身上找缘由,却并不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龙啸云的伤病,若把龙啸云病得要死的事算进去,好像就把责任都推到了他头上一样,你们俩都太过君子,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这么想。”
“也不说,你想要做的事,又不是杀人放火,也没有要死要活,那我的看法、他的看法、世上所有人的看法本就不那么重要,你的心愿才重要。”
他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听到里面传出的响声后,不动声色道:“就说十年过去,一坛新酒会变成陈酿,人又怎么会不变?今时今日,你已不是当初的你,他也不是年轻时的他,就连龙啸云也不是当初的龙啸云了。”
顾绛把酒坛递到林诗音面前:“你要打开看看,它有没有变成一坛好酒吗?”
林诗音颤着声音道:“若是结果并不像想要的那样呢?”
顾绛挑眉道:“那就扔掉好了,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总记着,还在你的梅林里埋了一坛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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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也饮了一壶好酒。
他裹着裘袍,踉跄着走出了小店,恍惚想起了自己当日和白天羽夫人的对话。
这些年他一直隐居在关外一间小院里,在一次出门沽酒时认识了白天羽,他已经淡出江湖,所以没有说出名姓,这位年轻的刀客也没有追问。
几次相逢酒家,他们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一次两人醉酒后,白天羽问他明明文武皆列天下前三,是不世出的奇才,却不思建立功业,选择在这关外之地寂寂而终,什么都留不下,真的甘心吗?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只赠他一柄飞刀,说自己这身武功也没什么稀奇,若来日他生下孩子,他可以将自己的飞刀教给这个孩子。
白天羽很兴奋,他知道这个酒友是谁,更知道这个承诺的份量,他将这件事告知了自己的夫人,说自己今日给他们未来的孩子寻了一个最好的师父。
过了几日,一位素雅端庄的夫人找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从这位夫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白天羽,不仅仅是他印象中豪爽疏阔的仗义刀客,还是一个风流不羁、惹下无数桃花债的丈夫。
白夫人的笑很淡,像窗外的白梅一样透着冷,提起丈夫时她眼底依旧有着情意和柔光,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静的、甚至有一些幽幽的哀伤:“或许在他看来,没有把那些女人领回来,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妾室,就是给我很大的尊重了,每一个风流自诩的男人,是不是都会这么想?”
李寻欢咳嗽着说不出话来,看着白夫人的神态,他想到了那个始终在他梦里倚着窗边梅花的女子,咳得更厉害了。
白夫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悲悯的了然,这让他几乎承受不住,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你并不是一个风流的人,你住在这儿从没有见过什么女子,你只是在用风流伤人,你也知道风流多情,对一个女子来说,是最伤人的;而他不知道,所以今日来找你,只是为了我的一点私心,为了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我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呢?”
李寻欢是不能拒绝她的,所以他把这个承诺交给了白夫人,避免来日白天羽抱着他和别人的孩子来找李寻欢。
临走时,白夫人忽然道:“李先生,感谢你的体谅,所以我也想多一句嘴,白天羽那样我已不望着他回头了,可你明明还有回头的机会,你心里还有她,她也一直在等你,你有多少对不住她的,就更该陪在她身边补偿她,我相信对她来说,什么都不如你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余生都对她好来得真切。”
“你觉得不让她看到你,就是对她好了?可你这十年来有多思念她,你自己是最清楚的,将心比心,她的情意难道就比你浅吗?”
“最少,你也该去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不是吗?”
白夫人走后,李寻欢第一次放下了酒杯,他在窗前呆坐了一夜,直到出去料理商铺生意的铁传甲回来,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回到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后洗漱了,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放下筷子后,他对铁传甲说:“老甲,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吧。”
铁传甲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是要出门买酒:“少爷,是酒没了吗?”
李寻欢道:“酒还有一壶,我准备留在路上喝。”
铁传甲道:“那咱们上哪儿去?”
李寻欢平淡地回道:“入关去,回保定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