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长安街的大道,最终停在了一扇刷着黑漆的门前。
车夫停稳了车后,就自觉上前敲门交涉,很快就有人来应门,那门里的人拉开一条缝,看了敲门者的打扮后,才放下手里的横木,打开大门。
出来的是一个莫约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配上那圆圆的肚子,就像个红灯笼,他脸上带着笑,两只眼睛都挤成了缝,颇有些憨态可掬,他见到来访的两个主人都是女子,还戴着纱笠,便多打量了两眼,但这一打量,就挪不开眼了。
这两位嘉客应是一对姐妹,穿着一样素雅的衣裳,遮住了面容。哪怕看不见脸,他也敢说,这是两位世间难得的美人,真正的绝世美人要有美人的骨相、气度、风仪,还有美人的独特,才显得与众不同。
而他眼前的两人正是这样的美人。
车夫见状咳嗽了一声:“小钱老板,小钱老板!老钱老板可在府上?小姐们是来订灯的。”
小钱老板笑呵呵赔礼道:“失礼了,失礼了,实在是两位小姐天人之姿,凡夫俗子难免见之失神。”
打前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笑道:“听说老钱老板善制宫灯,小钱老板深得父亲真传,宫灯中美人灯做得尤其好。”
女子说话的声音极美,小钱老板听着却苦了脸道:“当不得一句真传,在老爷子看来,我这点手艺也就混口饭吃而已,谬赞了,请进,请进。”
几人走进钱府,发现院子里在悬挂了各色的花灯,都是用料讲究,制作精心的物件,边走边看,让人目不暇接。
其中最夺目的是挂在正东边檐下的一盏走马宫灯,紫檀木做的灯身,雕了两层镂空花纹,罩了轻纱,隐隐绰绰可见里面的松鹤延年图,灯上镶嵌着许多珠宝,什么白玉、玛瑙、砗磲、蜜蜡、绿松等等,光是上面的宝石就价值不菲。
这与其说这是一盏灯,不如说是一台珠宝架子,偏偏制灯的人就将这些珠宝都融入了灯中,看着琳琅满目,富丽堂皇,镶嵌精巧并不累赘艳俗。
可这珠光宝气的宫灯还不是最稀罕的一盏灯,南边屋檐下还有一盏兔子灯,一盏通体琉璃烧成的兔子灯,挂在高处被光照着,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小钱老板见那身材纤瘦的女子停下脚步看兔子灯,忍不住夸耀道:“小姐好眼光,这盏灯是一位贵人为了独女向咱们订的,就是我家老爷子也废了许多功夫,才得了这么一盏。”
这位气质更为幽冷雅致、行止内敛的小姐声音也轻,柔声道:“这灯做得可爱,我年幼时也有一盏类似的,是父亲请南方的匠人师父做的,光这么看不显得稀奇,夜里点上灯才漂亮。”
前面的女子笑道:“当年为了烧琉璃塔,的确在南方培养了许多烧琉璃的大匠,但你那兔子灯不是用整块白玉雕出来的吗?我上次还见到,似乎是卫宁山的手笔,他最会用料,工随玉走,形态天然,最好在两抹天然的红做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看着兔子灯的女子微微摇头:“那是表哥送我的,原本琉璃脆弱,禁不住南北奔波劳苦,加上我保管不善,路上坏了,我又舍不得丢弃,有一回被他看见,所以表哥特意寻摸了新的送我。”
玉兔团团,逐岁圆缺,琉璃易碎,晶石不改,除了安慰外,还有一份情意在其中。
只是如今说来,令人怅惘。
小钱老板虽不知其中根底,但能听出这两位小姐言谈间透露出的来历不凡,是见过好东西的,这些放在外面揽客的玩意儿还压不住场子,便引她们往里走。
穿过洞门,就见一老者坐在院子里,手上拿着竹条沉思。
这老人穿着粗布短衣,身形瘦削,头发花白,听到动静后抬头看过来,一双吊梢眼透着几分刻薄,但见客人被引进来,他立马就换了笑脸,拍拍衣服站起身,半佝偻着腰背,神情亲切,看着淳朴又和善。
老者上前拱手行礼道:“贵客临门,失礼了,小老儿钱不二,两位是要订元宵的花灯吗?”
那身型较为娇小的女子道:“钱老板客气了,今日登门正想要向你订一盏宫灯。”
钱不二微微眯起眼来,觉得这位小姐不是全然闺阁女子的教养,言谈中有股江湖气,只怕是哪个江湖世家出身,难怪两个少女就敢出来行走,这样的江湖客钱不二也没少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生杀随意的主儿,待客时需得更小心些,便道:“不知道小姐想要一盏什么样的宫灯?我院中有不少宫灯的样子,您可以来挑一挑。”
那女子轻笑道:“我想要一盏美人灯。”
美人灯,也常见,只是钱不二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依旧客气地问询道:“那,小姐是想要四美人,还是二乔?”
四美人便是西施、昭君、貂蝉、杨妃的四面美人图,取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意向,二乔则多半与丈夫孙策、周瑜同列,只是这六位美人连同孙周二人,都是命薄的,文人骚客叹红颜名将,的确风雅旖旎,可放在元宵的宫灯上,虽然富贵风流,依旧显得好花不长久,好月不常圆,观者意兴阑珊。
钱不二只是垫一句话,想着对方应该会听了不高兴,改成别的。
没想到那女子道:“都不是,我要嫦娥奔月图。”
钱不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对方,眼神阴郁:“小姐,嫦娥奔月的意头可不好。”
那女子似乎没看出钱不二的神情变幻,兀自笑道:“有什么不好?奔月登仙,长生不老,从此再无凡尘悲喜,再好不过了。”
钱不二恻恻地抬眼看着她:“后羿射日得长生药,本要与妻子共享,在人间相守。她却贪图青春容颜,窃药独食,登仙而去,从此只能一人困在月宫,离不开,死不了。月宫本就是她的牢笼,她的报应。”
那女子叹道:“听起来,这宫灯钱老板是不愿意做了?”
钱不二摇头道:“四美人或二乔都可以,唯独嫦娥奔月图不做。”
生意谈不成,客人就只有离开了。
数九寒天,小钱老板的额头一阵阵冒汗,几乎战战兢兢地把她们送到了门口,才小声解释道:“实在对不住,自从十六年前,家父的得意之作被贵人说意向不好,他就在这点上十分较真儿,也很少做美人灯了,老人家脾气倔强,怠慢您二位,我替他向您道个不是。”
女子好奇似的问道:“旁人都说钱老板八面玲珑,从不得罪权贵之人,怎么也会落下这样的心结?”
小钱老板见问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
客人便也没有追问,离开钱家上了马车,往城西去了,小钱老板看着马车的去向,望了望西边,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府内,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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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林诗音有些好奇:“你单挑这嫦娥奔月图来说,是知道那位钱老板有忌讳?”
若是旁人有可能是偶然,但邀月的心思这样密,不会无的放矢。
顾绛笑道:“这说起来,其实是一桩秘事,掺着些**。当年钱不二也曾是官宦子弟,因获罪而被罚,他本有个未婚妻,两家世代交好,在官场中也互相扶持,问罪时也难免一起落没,他那时还有世家公子的傲气,即便沦为罪人,也想着‘君子固穷’,熬过这几年,一切都可从头再来,没想到他那未婚妻却为了告发有功、减缓罪行,拿了所谓的私下通信,告他六条罪名,自己得以免除了奴籍,钱不二却罪上加罪,没入宫廷,再无翻身之日。”
这世上有生死相随的痴心人,也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寻常人,还有踩着对方向上爬的负心人,或男或女,都是一样。
曾经也有着书生傲骨的少年忽的就明白了,仁德情义都是狗屁,君子只会被欺,只有钱和权是真真切切的立身之本。
你若不向上爬,就会被别人踩下去。
所以他想尽办法一点点爬出底层,又以相似的身世经历打动老聋爷,成了老聋爷的第一个弟子,跟着师父脱出了奴籍。
林诗音沉默了片刻,叹道:“难怪他不愿意做‘嫦娥奔月’,他那未婚妻在他心里,多半和窃药奔月的嫦娥一般。”
“不单单是如此。”顾绛又道,“钱不二原本在制作美人灯上并无忌讳,他家传的诗书,尤其擅画美人,也很懂得扬长避短,当年他的美人灯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城东元宵时架起灯架,那些大户人家都往架子上挂灯张彩,他的灯都是挂在第一位。”
“十六年前,太后病重,皇帝就召了亲弟弟进京,以防不测,没想到太后见到久别的幼子,心情舒畅欢喜,病竟然慢慢好起来了。皇帝一高兴,就要在元宵这一天带太后和康王赏灯,结果在看到城东第一盏嫦娥奔月时,康王世子却说这灯虽然精致,但意向不好,有月圆人散之意,他不喜欢,皇帝听着也不好,就让人撤了钱不二的灯。”
林诗音惊道:“小钱老板说的贵人,就是这位康王世子?”
顾绛悠悠道:“对钱不二来说,这位康王世子不仅仅是贵人。康王与王妃感情不错,康王妃出身高贵,美丽聪慧,唯独成亲多年,膝下无子,皇家是真有王爵位要传承,太后就给小儿子找了些姬妾。康王世子便是妾室所生,康王只有这一子,世子刚出生,就被他抱到王妃膝下抚养,还不让那妾室和世子亲近,没几年,这妾室就郁郁而终了。康王世子对他亲生母亲没什么印象,也没有感情,看到那灯,想到的也是康王妃,觉得不吉利,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曾是制灯工匠的未婚妻。”
林诗音闻言诧然,转而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顾绛却觉得有些意思,笑道:“当初钱不二的未婚妻虽然脱罪,可坏名声却传出去了,京中家家都知道她做的事,她父兄因她此举跳出火坑,她父兄却嫌弃她狠毒的名声。太后为幼子寻姬妾时,太后自然挑的都是家世清白的姑娘,本落不到她头上,可别人也有不愿意让女儿千里迢迢随王就藩,还为人妾室的,她父兄收了好处,将女儿充作旁人的养女,将她远远支了出去。”
“钱不二被撤了花灯,总要知道缘由,多方打探下得知了其中内情。他多年前就被这女子踩了一脚,多年后,居然又被她的儿子无意间踩了一脚,从此落下了心结。”
“这是旁人以为的,他不愿意再做嫦娥奔月的原因。”
林诗音不解道:“旁人以为?”
顾绛点头:“其实,多年过去,钱不二早不再把旧人放在心上,他自己也知道嫦娥奔月的意向不好,本不该在元宵时放这盏灯的,被撤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钱不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林诗音也没有追问,他想说时自然会说,不想说时,追问也问不出什么。
林诗音只是好奇:“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绛道:“钱是人用来称量价值的工具,只要有了价值,就可以用钱来交易,你可以理解为,我曾经非常有钱,而为了让这些钱流动起来,我需要知道很多消息。”
林诗音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微笑道:“我还可以怎么理解呢?”
顾绛指向自己的眼睛:“你还可以理解为,这都是我看到的。”
林诗音问:“十六年前,你在京师?”
顾绛道:“不,我不需要在京师,也可以看到,只要我想。”
邀月纤细的手抚过眼角,那漆黑的眼珠好似放大了一些,眼瞳内还有一圈弧光,好似重瞳一般,这是他得自关七那一世的眼睛:“突破后天返先天,修天人之道,必然被天心所动,看见世间万事万物运行的痕迹。我不喜欢看还未到来的未来,但有时候会去看已经发生的事情。”
“看多了,便渐渐明白,除了运势的起伏不定外,世间事,大多自有它的因由。”
回来了回来了,休息了几天蓝条和血条回满了,之前又被老板派去出了一趟远差,没时间,网也不好,断了更,现在续上了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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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