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尘本以为自己会有机会见南院大王一面,可惜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愿。
疼痛、血腥、黑暗、逼仄、静寂......人生就好像一个循环,一切都不过是昨日的重现。而这样的重现,他从还没进入酒厂,就已经开始经历了。
“我居然还没疯。”忍耐的阙值在回环间高了,叶归尘竟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自嘲,“居然也没有PTSD到晕过去。”
“您要不还是晕一下吧。”系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着他,“晕也是人在面对痛苦时的自我保护机制,您得允许它的存在。”
一粒水珠滚落,轻轻打在地面上,为空间里增添了一道声响,却不知......是血是汗。
“系统,我讨厌昏厥与混沌。”叶归尘的牙关咬得很紧,将所有的疼痛死死关在其内,“我最讨厌的,就是没有意识的自我。”
一个人,若是连思维的能力都丧失了。那样的时刻......还能算活着吗?
“可......可您最近......”系统说不下去了,它突然有些明白了叶归尘现在闷着一口劲的状态。就是因为叶归尘最近昏迷得太多了,现下的处境又全然为人宰割,他才越要拼死忍着疼痛,争一份残忍的清明。
这是他当下,唯一可以自己把握、感受到自我存在的努力了。
压抑和沉默粘稠得能化作枷锁,牢牢锢死了系统的运算。于是一时间,只剩下了叶归尘窣窣的气音。
“其实,”又过了一阵,像是攒了些精力,叶归尘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应当快结束了。”
“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让我死。”
系统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两分对自己的宽慰。这太奇怪了,但他却莫名很是受用,“那他们这样做......”
“螳螂......捕蝉......”
话音未落,黄雀的后手便来了。
“真要杀了里面那家伙?”门外传来了朦胧的声响。然而对于一个沉寂了太久的人来说,这一点风吹草动足以攫取他全部的心神。
“是啊,大王的命令已经下来了。”那人“啧”了一声,“要我说,这还算是便宜他了。现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有一个死的解脱。”
“其实......”第一个人顿了顿,又道,“我偶尔会觉得他有点可怜。为自己的国家征战在外,转头却被自己的上司卖了,现在还背着个莫名其妙的叛国罪。我要是遭遇了这种事,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叛我之人的。”
“瞎说什么屁话。南院大王视大家如手足,又怎会像宋猪那般懦弱无能不讲情义?”这人啐了一口,“你也收收你那滥好心,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人不敬。想想这人害了我族多少性命!就合该在庆功宴上将他抽经扒皮,拿他的血,去祭众将士的在天之灵!”
紧闭的眼帘前突然出现了一抹暖色。有人掀开厚重的帘幕,走到了笼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没死,”是后说话的那人,“算这小子命大,这样还能留一口气。”
“这半死不活的......能撑到后天的庆功宴吗?”
“总之报上去交由大王和燕军师定夺便是。”
“燕军师......”厚重的帘幕挡下所有的光线,叶归尘再度睁开了眼。
“这人有何不妥?”系统问道。
“黄雀故意派人来提点,是为了给我送出最重要的信息。”叶归尘道,“他前面既然要告诉我庆功宴上我必死无疑,最后提到的......自然是他给我预设的活路了。”
“这个燕军师就是黄雀?”
“答案已经写在明面上了,等就完事了。”
像是为了应证叶归尘的话,帐内很快被送来了大夫。阳光久违地出现在了室内,照亮他狼狈匍匐的身影同时,也炙烤着皮肉上累累的伤痕。
治疗的过程很苦,刮去腐肉清理创口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竟怀念起他最厌恶的那段实验时光。
最起码,那时候的麻醉技术要比现在强得多。
等神思重新落回身体,传闻中的燕军师已然出现在了叶归尘面前。
“叶将军受苦。”眼前人相貌堂堂,端的是一副浩气凛然,“我乃燕龙渊,是南院大王手下谋士。闻将军之事迹,慕将军之勇武,不忍将军就此丧命。是以绞尽脑汁想出一策,又千方百计向大王求了情,这才得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保下将军一命。”
“......”叶归尘定定地看他一眼,燕龙渊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后日南院大王设宴庆功,本是要杀了将军以奠亡魂的。然而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是将军愿意效忠契丹,在宴会上以示臣服,自然也就成了自家兄弟。过往恩怨,也就另算了。”
“这是活路?”叶归尘不无嘲讽道。
“如何不是?”燕龙渊笑道,“昔有李陵降匈奴,既得嫁女,又得封王,半生无忧。如今契丹比之匈奴,国力更强,兵士更勇,王上也更有容人之能。我虽非契丹人,却亦可在帐中出人头地。将军是觉得自己不如李陵,还是......”
“不如我?”他掰起了叶归尘的下巴,强迫他给出答案。
“燕姓非契丹,你是燕国的鲜卑后人。”叶归尘拍掉了他的手,“祖上没落至此,反要为契丹卖命。真是......何其可笑。”
“将军果然聪慧。只是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拍掉的手蓦地在脖颈处收紧,“识时务者为俊杰,既有向上爬的活路,又何必不领情。”
“还望将军,继续做个聪明人。”燕龙渊的眸色很深,手上是真的下了狠劲。叶归尘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手往外掰,面上强行却咧了咧嘴,唇齿翕动,对他做出几个口型来。
慕、容、博。
分明没有出声,燕龙渊却像是过电般飞速松开了手,甩得叶归尘伏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知不知道这话出来,你必死无疑。”
“那你......”叶归尘喘了许久,“又为何收手。”
“......”
“你想要我。”
笃定而又确信,就像先前报出自己的名字一样。分明他才是身处弱势,却仿佛他早已看清了一切,只不过在等着执棋之人,撞上他想要的枪口。
慕容博猛地生出了一种被饿狼盯上的悚然感。眼前这个一直被他当作棋子的人,忽然掀翻了棋盘,要成为这局棋的第二个主人。而他一直欣赏的那种仇恨,却忽然在枝桠的蔓延处,烧向了意料之外的第三条路。
不是契丹大宋择一而噬,而是,焚尽一切。
烧手之患?
他都图谋整个天下了,还担心区区与狼共舞!
慕容博的心底涌出一片激荡。危险带来的颤栗背后是棋逢对手的愉悦。他在高处站了太久,一步步谱出当今的局面,他太想要人看清这一切,看清他是怎么......踏上巅峰。
“叶将军说笑了。如今契丹谁不想要你。”
“我能做到比你设想得更多。”叶归尘继续咬紧这个话题,分寸不退,“杀了南院大王或是杀了指挥使,总归是站在其中一方的立场上罢了。可若是......我站在你这边呢?”
“我要他们两个,都给我死!”
所有人在高看叶归尘的武力的同时,也都小看了他这个人。慕容博顿生慨叹。他本设计了一个两全之策,若是叶归尘恼怒于宋廷的叛国之罪,决意投降,便可将战火烧向更富庶的南地。以叶归尘之能,说不定能一路杀至王城。而若是他仍心念家国,假意投降,自己也可私下助他一臂之力,杀了这南院大王。契丹气势为此受阻,愤怒之下,定会要他偿命。而以宋廷的德行,他哪怕回去,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无论哪种选择,最后都只会是他坐收渔翁之利。
可谁能想到呢,一场设计,居然让叶归尘连着两方都恨上了。
这倒也并非空穴来风,慕容博想着手里的情报。叶归尘本就是多方博弈推上来的棋子,又没什么自己的势力。在朝中备受排挤、孤立无援,在前线还尽是背叛和委屈。若非有他那个名叫顾惜朝的哥哥......
一个王佐之才,既有青云志,又何不如借自己这股东风?
慕容博越想越美,一时不免有些得意。来吧,和他一起吧!让战火烧灭旧的秩序,和他一起建立新的王国!
“那就静候庆功宴上,将军佳音了。”慕容博笑着走出了营帐,带着自己的人去向南院大王复命。
“您真的要向慕容博投诚?”系统在慕容博走后小声问道。
“怎么可能。”为求刚刚的表演逼真,叶归尘投入了太多情绪和精力,现在不免有些疲惫,虚弱道,“亡国了八百年,什么都没有还试图复国。骗骗自己还行,别把别人也骗到了。”
“那您?”
“总归先离开这里吧。”叶归尘闭上了眼,“杀个南院大王不过是顺手的事。慕容博派了医者过来,想拿毒药控制我,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