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恨哥哥,我在这里。”那朦胧的雾气深处,轻快地跑出个簪着蝴蝶发钗的姑娘。
皎皎飞快地牵起柳余恨的衣摆,往另一片浓雾里跑去。
看见她的身影,柳余恨才堪堪学会呼吸似的吐出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他跟在她身后,一脚踏进愈来愈浓烈的诡异迷雾里。
心里无半丝的迟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她。
只要是眼前这个人,想要带他去哪里都行。他只怕见不到她,那才是一脚踏进地狱里。
萧秋雨不知这雾气是从何而来,更怕这雾气中淬了毒。屏息凝神片刻后,眼前的小片薄雾霍然散去,他定睛一看,前面正是柳余恨和皎皎。
他还未问询出声,皎皎已经焦急道:“我们快走!”
走,怎么走?
他心中刚有疑虑,眼前这雾就像来时一般突兀的散尽了。
他皱起眉往身后看,还是一片浓雾,那几条青衣汉子应是正笼于其中。
此刻显然无法去计较查明这诡谲的迷雾。
萧秋雨和柳余恨带着皎皎,施起轻功,一刻不停地进了深山。
不知疾行了多久,青衣楼的杀手仍未追上前,他们才停下来。
萧秋雨仍然心有余悸,但是眼里却烧起炽烈的火,那里烧的都是愤怒与仇恨。
他已经为上官飞燕做的够多,甚至已情愿舍弃尊严。
可她竟然,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杀他。
是了,她已寻到了陆小凤。
自然不再需要区区一个萧秋雨。
也许是见了柳余恨与皎皎如今的样子,他心里忽的不再能忍受被这般践踏。
他脸上的笑没了,幽幽道:“恐怕我们三人都要做了青衣楼的剑下亡魂。”
他话中的三人指的是,他自己、柳余恨还有独孤方。
当然,自此一遭,皎皎断然也逃不了成为被追杀的目标。
萧秋雨能顺着痕迹找过来,大金鹏王那边只会知道的更清楚、更饶恕不了。
他沉默下来,柳余恨那双厉眼转冷,弯下身缓缓将皎皎搂在怀里,紧的像是想用□□铸成一座城墙,将她包裹起来。
他眸色深沉道:“也不是毫无办法。”
萧秋雨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忽的异口同声道:“陆小凤。”
“陆小凤。”
是了,天底下不还有个最爱管闲事的人吗?
更何况,这人与他的朋友,尽已在局中。
即使是废棋,也能让大金鹏王知道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千钧。
萧秋雨长叹一口气,说道:“是了。”
说罢,他纵身轻跃,与两人背道而驰。
柳余恨看着他的背影,瞳仁轻轻闪动,低头道:“我们走吧。”
皎皎惯听不懂他们对话里的深意,问道:“去哪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其实逃不了,但他必须得逃。
他得带着皎皎逃。
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结束,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他都已经不愿干涉,更不愿被干涉。
他道:“去很远的地方,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垂眸,瞳孔轻颤,一字一句道:“只有我们。”
“你……愿意吗?”
“我愿意。”
她的回答清脆而掷地有声。
柳余恨临时找了一间深山里的小木屋,山里人烟稀少,景色远没有彧青山美,但落日时分山影渐长时,也是宁静而温暖的。
山下有一小片村落,上山采集、打猎多半不会进到这么深,脚印都遍布在山脚。
这间屋子很小,仅仅有个可供休息的里间,肉眼可及之处皆落了一层薄灰。
这是他曾歇息停脚的地方,以往便是沾染一身风尘与鲜血,独自躺在这里,睁眼到天明。
想到这儿,他侧过身看向屋外的皎皎,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明明这间木屋还是那样狭窄而粗略,可此刻看起来竟也处处明亮。
皎皎背对着他,却如同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一般,忽然没底气地冒出一句,“余恨哥哥,你怎么不问我......那阵雾是怎么回事?”
柳余恨无须刻意去留意,就能发觉她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
三两步间,柳余恨已走到了皎皎身后,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乱颤的眼睫上,一字一句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他不留痕迹地扫过皎皎曾被枯枝戕破的手心,那里光滑细腻,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
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彧青山无从解释,萧秋雨、陆小凤他们说的话也无从解释,她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更无从解释。
可是那样又如何呢,世间太多事并非非要个答案的,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他所求的不过一个她罢了。
皎皎侧过身,仰起头看他,眼里某种细小的光点在这一刻抵达彼岸。
他却只说:“屋里都收拾好了,皎皎以后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皎皎松开手里的一小朵雏菊,小声道:“你都会买给我,我知道。”
这话的语气既认真又带着细微的欢喜,像是认定了一个既定的答案。
柳余恨还未察觉出点什么,就听她又说,“因为你爱我。”
他一愣,心绪复杂道:“是,我爱你。”
她粲然一笑,心里似炸开无数细小的烟花,蓦的深吸一口气,从袖口里变戏法似的扯出一条发带。
她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笑,轻快地宣布道:“我也爱你。”
她的语气像是对着人欣喜的大声宣告,自己已经读懂了最喜欢的那一行诗!
乍听到这话,柳余恨耳边便响起震耳欲聋的撞钟声,这一下,撞的他人都站不稳当。
他身体重心下意识往后倾,那只独眼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手心那根黑色发带。
上面用银线细绣了缠枝草蔓纹,并不多么打眼,但他的魂就像是被它吸走了一样,无法将视线偏离一分一毫。
他怔怔的问道:“什么?”
他的话里带着僵硬、迟疑、不知所措。
没人知道,他的心已不会转了。
皎皎耐心地重复一遍道:“我爱你啊!”
她的语气透出一股你怎么会还不明白的惊讶。
柳余恨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被烫到似的低下头,试图将自己藏进什么影子里,忍着心悸和浑身发颤的灼意,缓声黯然道:“如果你懂爱,便不会这样说。”
他的话这样苦涩,他的心却不是坠下去的,反而提的很高很高,几乎到了云端。
他又恐惧又期待皎皎的回答,这种感觉将他折磨的几欲想要蜷缩起来。
他真的是个极其矛盾的人,求着被爱的人是他,不愿相信的也是他。
皎皎有点生气,她纠正道:“我就是爱你。三娘说,爱是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看见什么好的便都想买给你。”
“我还以为我不懂爱,可是在她说之前,我就已经想给你买了。而且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的。”
柳余恨抬起那只漆黑的独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脑海里有声音对他说,不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的。
可是心脏已经柔软的让他愿意溺死在在这温暖的河床里。
他不说话,皎皎便已经欢愉地小跑过来,就要为他系上发带。
而他像是一个没有思维的木偶一般,嘴唇微微翕动,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只道:“今天已经晚了,躺下便散了,不必系......”
皎皎不满道:“余恨哥哥,明天我可以重新给你系呀。”
她拢起柳余恨微凉的墨发,将那根发带小心细致地系上去。垂腰的墨发被扎成马尾束在身后,银丝暗纹穿绕其中。
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扎起马尾便有种凌厉飞扬的意气。
皎皎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欣喜而满足道:“真好看!”
若是旁人对柳余恨说这句话,其中必定是带有讽刺、践踏的意味。
而柳余恨也绝对会毫不迟疑地动手杀了他。
可偏偏是皎皎,偏偏她的话里,有世间一切的美好与烂漫。
他转过身,身体无力地抖动,颤动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她额间轻轻飘扬的发。
这一瞬间,柳余恨不可自抑地想抬起手摸摸她柔软的发。
触感会不会像是轻绒的雪?
可惜他已经没有手了,他黯然想到。
他无法不去介怀自己是一个面目全非、手足不全之人。
“不好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蝇,像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皎皎却突然关切的、认真的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余恨哥哥,其实你是不是根本不懂爱?”
不然怎么还不懂,爱一个人怎么会介意他的相貌呢?
柳余恨怎么会不懂爱,他不懂的只是被爱。
他哑然,声音沙哑地试图解释道:“那个柳三娘,只是想赚钱才这样说的。”
“可是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最害怕别人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可是如果是你,我愿意的。余恨哥哥,你愿意吗?或者你教教我,你觉得什么是爱,我听一听对不对。”
小蝴蝶精也是很讲道理的,她确实不懂情爱,可她也是会明辨是非的!
柳余恨艰涩道:“我当然愿意,即使你让我为你去死,我也绝无怨言。”
“我只怕给你的太少。”
剩下的一个问题,他却回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