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救他上来?”
过去许久,修普诺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少年人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猩色渐重、被神血染得金红的海面上。
提坦们的躯干正以一种缓慢、甚至可以说谨小慎微的速度重新聚拢,而刚刚掉下去的宙斯则被卷入了暗流,正被带着往更深处。
这似乎多此一举。
“理由。”
深渊之主眉峰微挑,眸中流露一抹审视。
滞重,浓稠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气场霎时间散去。 塔尔塔洛斯收回了自己的压制。
然而,没有哪一名提坦召唤出武器,将昏迷的克洛诺斯之子抓捕回奥林匹斯山。
并非他们不想,而是不敢、不能。
瀚浩至极的气机仍在冥冥中锁定着他们,令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无形的弧光太密太快,反应过来前,他们就已经被切割成了现在的样子,还算充沛的神力也莫名消耗殆尽……简直像被从网中一股脑倒回海水,瞬间逸散,消失得干干净净的鱼群。
那不是他们可以匹敌的神。
任其刀俎的恐怖,提坦们不愿再体验第二次。
在那些四散在海中,随浪涛浮沉的眼睛的注视下,伤痕遍布的人影消失在海水深处。
与此同时,山崖上,两名少年神祇也彻底丧失了对那道孱弱气息的感知。
宙斯飘远了。
“呃……他将会是神和人共同的主宰,救了他肯定会有很大的好处?”
修普诺斯思绪有点混乱,“而且刚刚已经出手救他了。”
“……您。”
把宙斯从海里捞回岸上,他自己就能做到,更不要说塔尔塔洛斯。
他不太理解。
从方才的举动来看,以深渊为名的神,至少是有那么一丝袒护的宙斯的意图的——哪怕不特地对提坦们出手,在那样的气场下,也不会有谁会愚蠢到质疑他的实力,挑衅他的威严。
如果只是单纯展示何谓绝对的“力”,回答他之前的冒犯……为什么还要特地过来呢?
这似乎多此一举。
更不要说,塔尔塔洛斯还把名讳告知了宙斯。
“救?”
塔尔塔洛斯眸光偏转。
苍白、瘦削的青年侧过脸,带着漫不经心的嘲意,微微哂道:“只是告诉你们,弱小会有什么下场。”
可是,强大和弱小似乎没有绝对。
塔纳托斯默默地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界定它。
宙斯弱于那些提坦神,所以无法保护克里特岛,被迫逃生。
那些提坦神又远逊于塔尔塔洛斯,这位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古老的神。
至少,据塔纳托斯所知,古老的神并不意味强大,他们通常只是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受崇敬。
比如象征大地的女神盖亚。现今在大地上生活的神基本都是她的后裔。
而塔尔塔洛斯却无疑是他见过、也是所能想象到的最强者。
要是以对方作为标准的话,世上似乎也没有谁能被称作一声强大了。
以深渊为名的神祇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塔纳托斯听见一声轻笑。
“命运正遭受破坏,世界最终会变成你们完全陌生的样子。在频繁发生的变动面前,便是注定要统治众神的主宰者也做不到自我保全。”
“向我展现你们的价值,为我所用,来换取我的庇护,我的允诺……以及,你们能想象的一切。”
那张俊美、凛冽,侵略性过高的脸完全偏转过来。
青年金瞳璀璨,炽如沸腾的岩浆,光芒胜过他们头顶那轮耀目的烈阳。
一时之间,塔纳托斯居然不敢直视。
“没有绝对的强大,但有绝对且永恒的力量。”
“而塔尔塔洛斯即力量。”
他淡淡宣布。
关于这句话的分量,无论是塔纳托斯,还是修普诺斯,都没有任何怀疑。
——对方已经证明过了。
在那道目光下,塔纳托斯感觉自己的神格再度滚烫起来。
被青年的强大折服,本能生出臣服、追随冲动的同时,他突兀萌发出一种渴望。
对力量的渴望。
修普诺斯同样如此。
可是,他们要怎么做,才能展现所谓的……价值?
就像猜不到为什么被选中的他们,而不是母亲的其它子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如此确切地断言宙斯,被追捕的克洛诺斯之子一定会统治一切那样,双生子也无法得出眼下他们正面临的问题的答案。
塔尔塔洛斯难以摸捉,不可揣度。
似乎静立在他们身侧,他们正不自觉注视,悄然在意的并非傲岸、深沉的青年,而是无底,比黑暗更蛮远的裂隙,或者洞穴。
所谓的……深渊。
手臂被被突兀、迅速地扯了一下。
塔纳托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看到与自己容貌一致的孪生兄弟伸出手,掌心摊开,凝聚出神格的影子。
他蓦地意识到修普诺斯要做什么。
神格,概念的实质化,让神有别于其它生命或造物的关键,他们的核心,一切的根本所在。
它不可破坏。
但是……
神格可以被限制、损害。
只要用它起誓。
用神格起誓,等同于将自己的部分起源交给被起誓的对象。
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自己的绝对的掌控者,要是违反誓言,还会遭到那部分力量的反噬。
起誓的对象却不受任何束缚。
相反,对方甚至可以在可支配的那部分范围内,随意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进行任何命令。
它完全不平等,对自身没有任何益处,更无法作为某种保障。
通常情况下,鲜少,不,应该说几乎不会有神主动选择在立誓时,选择以自身的神格作为见证。
塔纳托斯这一刻想的居然不是孪生兄弟的行为有多莽撞、出格,而是——修普诺斯,果然要比他聪明。
迅速反应过来,微微抿着嘴角的银发少年慢半拍地伸出手,掌心有黯淡的光芒浮现,和另一枚已经完全显露的神格相互呼应。
睡眠和死。
作为相伴相生的双子,他们神格之间的联系同样紧密。
两名少年的动作被直接打断。
塔尔塔洛斯眼睫半敛,无所谓地垂下眸,嘴角微牵,唇侧划过一丝讥诮的弧度,声音沉沉,“不必向我献上无意义的忠诚。”
“——只有畏首畏尾、被怀疑和恐惧支配的神,才会需要这种保障。”
他指的指窥见未来,意识到自己会被推翻、囚禁的克洛诺斯。
不是所有的提坦都支持克洛诺斯,残暴、喜怒不定的王。
在那场权力的角逐中,许多神都或明或暗地给予过宙斯一行帮助。
克洛诺斯无法完全统御、掌控他们,他无法凭力量掣肘一切,以强硬的态度压下所有反乱。
克洛诺斯无时无刻不活在怀疑和担忧之中。
从他得知自己下场的那刻起。
或是逼迫,或是借住各种计策,克洛诺斯让大部分神用他们的神格立下了忠诚的誓言。
尤其是他的妻子瑞亚和另外十位兄弟姐妹。
他通过约束掌控提坦,稳固自己的权力。
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放心。
他太害怕了。
害怕到主动放下身段,像一名真正听话、孺慕依赖母亲的儿子那样,日夜陪伴在大地女神身边,占据她全部的注意,以免她想起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瑞亚还有个叫做宙斯的孩子,因为怜惜而选择帮助。
这也是宙斯显得如此孤立无援的原因。
塔尔塔洛斯不屑评价这样的把戏,更不会分出多余的关注去详细了解神王拙略的手段。
再过片刻,迫不及待要根除后患的克洛诺斯便会亲自现身。
生来就注定不死不休的父与子第一次见面,在处境完全颠倒的情况下。
按照原本的轨迹,宙斯和克洛诺斯第一次见面应该在奥林匹斯山,宙斯从克洛诺斯腹中解救了自己的手足。
现在,克洛诺斯不再是被酒中的药物麻痹,只能眼睁睁看着的宙斯带领着众神逃出去、本能对那道更年轻强壮的身影生出恐惧的神王。
而宙斯。
伤痕累累、被几乎失去意识的宙斯,则会迎来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之一。
父亲将成为儿子永远的阴影。
塔尔塔洛斯倒不至于反悔,重新把宙斯从海里捞上来,将其弄醒。
有别于既定的命运,有别于被颠覆的未来。
双方被迫在同样狼狈无比的情况下共处。
那样的确更意思。
但宙斯是世界本身钟爱的对象,并非他的。
塔尔塔洛斯有自己的选择。
遭到如此直白的嫌弃,修普诺斯其实有些挂不住脸。他暗自恼羞,混着一丝不甘。
顺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另一头传来的心绪则是无尽的沉默。
沉默得令修普诺斯无暇顾及那点微妙,转而变为担忧。
不是错觉,塔纳托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因为对方拒绝的举动。
“第二件事,等待。”
塔尔塔洛斯言简意赅地宣布。
……等什么?
他们不解。
这次,修普诺斯没有像之前追赶在青年身后、离开冥界时那般活跃。
他只是更靠近了沉默不言的塔纳托斯一点,紧紧挨着自己的孪生哥哥坐下。
很快,他们便知道了等待的缘由。
——克洛诺斯来了。
神王乘架着汹涌驰掣乌云,气势凛然。
他手上的武器并非被熟知、作为其象征的那把长镰,而是弧光闪烁,造型有些奇异的……雷霆。
原本应该成为宙斯的武器、宙斯象征物的权杖正被克洛诺斯握在掌心。
*
克洛诺斯从未有过如此喜悦、释怀的时刻。
派出去的提坦发现了宙斯的下落。宙斯羽翼未丰,不可能逃脱他们的追捕。
他迫不及待想要解决隐患,甚至等不到他们把对方带回奥林匹斯山,便匆匆告别了母亲盖亚。
一切都如同克洛诺斯料想得那样。
海水泛着猩色,克里特岛的痕迹被从世上完全摸除,只余巨大的坑洞,岛上的生灵也因它们的欺瞒而付出了代价。
只是,他没有看到扣押着宙斯的那几位提坦,更找不见宙斯的身影。
克洛诺斯首先排除了提坦们背叛了自己,放走宙斯,自己也逃逸的可能。
他更倾向于,宙斯用了什么手段逃脱,提坦们用了别的手段追捕。
为了以防万一,他派出的是自己最忠诚的下属。
——现在的神王克洛诺斯,其实并非众神认知中的那位。
当然,他也并非其它不知名的存在暗中取代,冒名顶替。
克洛诺斯就是克洛诺斯。
只不过,这个克洛诺斯来自遥远的将来,知晓日后发生的一切。
他派提坦抓捕宙斯,是因为宙斯不久便会推翻他,取而代之。
而他派出的那些提坦,自始至终都是他的坚实拥趸、从未因权力的转移更改过立场。
作为失败者,他们和他被一起关进了传说中的塔尔塔洛斯,冥界更下方的无底之狱,遭受折磨。
直悬停在克里特岛的残骸上空,克洛诺斯才觉察出一丝不对。
四周过于安静了。
不同寻常的安静。
提坦们的气息散乱在海中各处,微弱到不像话。
接着,他听到一道冷淡、隐含威严的声音。
伴随着他的脊梁被强硬压下,弯折的脆响,出现的声音。
毫不夸张地说,克洛诺斯在这一瞬间感受到犹如天倾的压力。
漫长、无止境的光阴中,就是这样的威压,无时无刻笼罩他的身上,提醒他,他非但是失败者,更是一只渺小无比的蝼蚁。
那是……塔尔塔洛斯的重量。
“觐见吧。”
那道声音说。
“——你可以抬头。”
他用的词是“可以”,这是允许的意思。
然而,不要说抬头了,克洛诺斯连喘息都无比艰难。
不可能。
一定是假的。
塔尔塔洛斯只是在冥界更下方、充斥着狂暴不可控能量的一处诸神遗弃之所。
关押他的牢笼。
克洛诺斯从未感受过如此可怖的神性。
不,应该说,可怖的并非神性。
而是塔尔塔洛斯本身。
就算真的有以深渊为名,掌控那片炼狱的存在。
那对方也不应该称之为神。
“怪物”这个词,更加准确。
是因为他从过去而来,又做了许多提前的应对,所以才导致世界也发生变化?
……这不应该。
变化再大,也不可能直接多出一位他不曾听闻过的神。
还是说,只是个再巧合不过的偶然?
深居简出,与世无争,鲜少显露行迹的神不被大众所知,也是正常。
塔尔塔洛斯注定经过此处。
他因为抓捕宙斯,出现在这里,才会碰见塔尔塔洛斯。
而在原本的过去中,他这时甚至连宙斯的存在不知道。
克洛诺斯拼命找理由说服自己,几乎浑身上下都被冷汗侵湿,狼狈得像刚从海里被捞出来。
觐见,要怎么觐见?
他是众神之王,世上地位最高者。
要是在此时向塔尔塔洛斯觐见,不就等同于——
臣服?
他进退维谷,绞尽脑汁,却找不出任何一个能摆脱眼下艰难处境的办法。
在绝对的力量的碾压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不知道此刻还有另外两双安静的眼睛正注视他,见证了全程。
他的溃败,他一败涂地的尊严,在深渊之主眼中,仅仅只是一场微不足道,连教导都不能算的……示范。
双生子已经了解到克洛诺斯也窥见了未来,正在试图改变它。
而像克洛诺斯这样的神,甚至是人类,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
谁都想扭转命运,谁都想作出改变,让原本遥不可及的一切变得唾手可得。
那些存在会相互干扰,发生冲突,彼此敌对,所有的命运都会被彻底搅乱。
而不论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没有那项不知从何而来的能力,更不要说在有所预见的基础上进行应对。
一切如同塔尔塔洛斯所言。
只是,明显比克洛诺斯知道更多,连被更改后的命运都都一清二楚的深渊之主,目的又是什么呢?
权力吗?他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地位?塔尔塔洛斯本来就是古老的存在。
力量?更加不可能了。
在清楚提问没有任何意义,也完全不必要的情况下,塔纳托斯依旧生出许多困惑。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想解开它。
……解开它,应该就能了解名为塔尔塔洛斯的神了吧?
带着莫名的局促,少年如此想到。
那只没有和孪生兄弟紧紧相牵的手掌悄悄捏紧了一点。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修普诺斯狐疑地偏过脑袋,说得很小声。
塔纳托斯有点不自然地把目光从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移开,摇摇头。
这不能算隐瞒。
“你肯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塔尔塔洛斯看了过来。
深渊之主以一种散漫、相当不经意的语气,公布了他接下来的要求。
“克洛诺斯把他和瑞亚的其它子女关在胃里。”
唇角挂着一丝戏谑、又莫名残酷的笑,苍白俊美的青年抬起手腕,指向不远处的众神之王,“现在,可以去把它挖出来了。”
他们是被优待的。
相携着迈向远处的神王时,双生子蓦地意识到这点。
这简直不能称之为一场战斗。
遭逢压制、似乎又重新置身那不见天日的永恒牢笼中的克洛诺斯,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现实有点事,迟了,老样子,作为咕咕的补偿这章留言会发个小红包,截止到明天这个时候(
5000 算昨天和前天两章,今天的之后有机会再补,建议不要养肥,因为最近虽然很糟心但有些时刻又显得很快乐,说不定等养肥回来作者就已经跑去现充了x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