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钥匙转动解开锁扣的声音,深褐色头发的男人打开了阔别已久的旧居的大门。
不算宽敞的公寓被翻了个底朝天,厨房的锅碗瓢盆全部被扔到了地上,柜门因为过于粗暴的翻动坏掉了不少,他绕过地面上凌乱的家具,走向了其中一个房间。
房门不出意外的已经损坏,可能是原本里面就没有多少生活用品的缘故,即使被翻乱了也没有显得特别杂乱,织田作打开衣柜,扒开挂着的几套西装制服,将底部最后一个抽屉抽了出来,然后摸索了一阵后摸到了一个凹槽,轻轻用力便将木板拆了下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套整齐的叠放好装在塑料膜中的校服。
那校服的款式和横滨的任何学校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清洗这套衣服的人并不擅长做家务,也没有衣服洗干净后需要熨烫的概念,白色的衬衫有些起皱和泛黄。
满是烧伤的手将落灰的校服拿出,细致的拍去了上面的灰尘和木屑,然后站起身看向了这个不算大的房间。
整个房间中私人生活的痕迹少的可怜,虽然被无礼的翻乱了,但是依然像是租客离开后的那样,没有任何能突出居住者个性的物品存在。
唯一能稍微看出居住者爱好的,只有地上散落的一些绘本而已,然而就连那些绘本都只是暂时从同居人那里借来的东西而已。
织田作没有去动那些精装绘本,离开了房间。
在他踏出房门的一瞬,突然拔枪破坏了窗户的锁扣,双手护住头部破窗而出,在他落在对面楼顶的天台翻滚了几圈后,身后的房间发出了剧烈的爆炸声,热浪甚至略过相隔不远的两栋房屋的间隙扑到了织田作的脸上,将他稍长的头发掀起,大片的烧伤自脖颈狰狞的爬向了织田作的眼睛和鼻梁。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没入一片火红的旧居,没有再回头。
自织田作之助和太宰从港口黑手党叛逃已经过了两年。
这两年间两人虽然已经加入了政府麾下的武装侦探社,但是两人的履历各有污点,而且太宰个人在里社会过于恶名远扬,已经到了闻虎色变的程度,所以在谈妥了各种条件之后,织田作和太宰分别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东躲西藏的日子。
毕竟炸了□□大楼,为了组织的面子里子都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放过罪魁祸首的两人,有交易豁免,并且算是半被牵连的安吾虽然幸免于难,但是为了保护孩子们和老板不受牵连,这两年也是时刻绷紧了神经盯着港口黑手党以及旗下组织的动向。
所以两人在这两年除了和政府必要的联络之外,就连彼此之间的交谈都很少,一切关系密切的人都隔断了联系,正因如此,织田作在这两年间没能回到旧居,也没能带走任何沢田纲吉留下过痕迹的证据。
人遗忘某种事物的速度比自己预想的快很多,即使再悲伤,再不甘,在睡过一觉之后,在适应了变换了的生活节奏之后,不可思议的,那无法舍弃的某种东西在脑海中的印象就会开始淡化。
少年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太少,分别的又那般惨烈,以至于偶尔织田作在陌生的角落醒来,时常会觉得过去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而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一人,很快,织田作发现,老板开始忘记少年的存在了。
因为和他们的再会已经隔了两年,最初,织田作认为那只是老板带领孩子们走向新生活的开始,想要遗忘痛苦的过去和牺牲的表现,但是在老板总是不自觉的多准备一个人的饭菜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异常。
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放下以素食为主的料理,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孩子们没有谁会喜欢这么清淡的料理,似乎,似乎有某个不能安心的食用肉类的孩子才会需要这份料理,但是那个孩子是谁?老板想不起来,无法想起来。
而孩子们的记忆消散愈发快速,先是最小的咲乐,女孩子抱着不知道是谁为她买的布偶,总是很爱惜的抚摸着,当别人问起她这是你的家人买给你的东西吗的时候,却总是会露出困惑的表情。
家人,家人?织田作吗?老板吗?不,不是,是谁?谁为我买的布偶呢?
女孩露出柔软可爱的笑容。
“是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重要&(&…呲—¥¥#)的人¥#%…呲——&……*(&*&&……)……是谁?】
织田作感受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这时他身上的烧伤就会开始刺痛,提醒着他一切并非只是他的幻想。
他的友人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世界的排异现象。
“就像身体会自动排出外界入侵的异物那样,那个少年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存在过的痕迹和造成的后果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毒,是本不该出现在我们世界的异物,那么在他消失的现在,世界将这份异物排出,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已经取下脸上的绷带的友人稍显低沉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织田作坐在没有光照的集装箱中,安静的听着。
这个空间之中唯一有光亮的便是放置在地上的校服边的手电筒,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的盯着那破旧的校服,直到某一次眨眼,原本被放在地上的衣物随着眼皮张开的动作消失的无影无踪,织田作起身,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地面,然后又捡起手电筒在集装箱之中四处走动,然后他返回原地,拿起了对讲机。
“消失了,就在我的面前。”
站在码头眺望大海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呼啸的风将他的衣摆吹的呼呼作响。
“那就可以确定了。”
片刻后,他缓缓的说道。
“首先从没有实体的记忆开始,对他没有留下深刻印象,或者说执念不够深的人会自然而然的从记忆中消除和他有关的痕迹,然后慢慢变成物理意义的清除,而且恐怕这种清除之中存在某种代价交换,如果,织田作,我是说如果,没有那个少年的存在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死了。”
太宰治不知为何,唯独对这个结论感到无比的确信。
“也就是说,我总有一天也会作为他遗留的痕迹被消除吗?”
对讲机那边的友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动摇,太宰偶尔会有些羡慕友人面对残酷的某些事物时的那份坦然。
“不,我觉得你不会被清除,织田作。”
他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已经死了。”
织田作在这个瞬间明白了友人话中的意义。
啊,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啊。
就像是想要获得什么东西就要支付对应的金钱那样,想要改变了某种既定的事实,自然就要支付相应的代价。世界,不,命运实际是平等的,承受了多大的不幸就会在某种地方获得多大的幸福,即使本人觉得这样的交换并不对等,但是某种规则下的换算向来不是能被人的意志所理解和改变的。
织田作从未像此刻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那个名为沢田纲吉的少年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织田作,不是……”
“不是我的错,对吧?”
他打断了对讲机那端友人的话,闭上了双眼。
“我明白的,太宰。”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明白,所谓牺牲,所谓存活下来的人,是不能自己去责备自己的,因为那是对于认为自身的存在值得对方豁出性命的人的选择的侮辱,是一种对他崇高意志的亵渎。
“我明白的。”
他只是突然,感到了非常的,非常的寂寞。
非常……想再见到某个不可能再见面的存在而已。
他其实已经记不起少年的样貌了。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
太宰放下手中的对讲机,在黑色的机器发出切断通讯的提示音后,他才轻声说道。
“抱歉,织田作。”
他没有告诉织田作的是,只是阻止一个人的死亡的话,那代价不会是那么痛苦的。
因为只是一条命而已,只是……被子弹打中后,短暂的死而已。
沢田纲吉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遭受的痛苦,恐惧,悲伤,恐怕支付了另一个本该被消逝的事物继续保存的代价。比如说……在mimic事件中,差点被卷入的老板和孩子们,比如……差点分道扬镳的三人的友谊,比如……
“被救的,是我啊。”
比如,本该从此陷入不幸,又重获新生的太宰治的命运。
太宰治对少年的记忆没有任何的缺失。
他清楚的记得关于少年的任何细节。
不知是否是因为异能力的关系,那规则的交换对他不起作用,或许是因为自己对于世界来说是特殊的存在,是完成某种伟大的使命之前不被允许死亡,改变的存在。早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太宰最初想要借助异界的少年的受来寻死,但是失败了。
“为他人着迷,或被他人迷恋,感觉都很粗俗,戏谑,就像是在对他人洋洋得意那般。[1]”
就连那份失败,都被放到了名为世界的规则运行的天平之上。
没有给少年带来过任何幸福,任何称得上美好的回忆的自己,却是唯一能完整的记住少年存在的人。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2]”
那么,在理解了一切真相的此刻,难道就该向那该死的命运屈服,痛哭,卑躬屈膝吗?
不。
如果,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别离,去渲染某种在他人眼中高贵的转变,才是所谓的命运的话。
如果,让只是渴望平静的生活的男人,在失去一切之后,虚无的和他人同归于尽,才是人性的崇高的话。
那橙色的火焰已经以怒涛之势将其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被遗留的他们,被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太宰,又有什么理由去浪费着得来不易的转机,自顾自的消沉下去?
未来的道路已经被延长。
唯有将那衍生出去的阶梯铺满鲜花和更多璀璨之物,才能缅怀死去之人的英魂。
“人生苦短……”
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对着天空伸出手。
“肆意潇洒的活下去吧。”
在他身后,接上他的话尾的男人爬上集装箱的上方,站到了太宰的身旁。
骄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从前,给我某本小说的下卷的人,这么对我说过。”
高大的男人脸上的烧伤依然狰狞。
就算那回忆的实体不复存在。
“心也不会遗忘,我是这么认为的。”
原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发出阵阵低笑。
他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再次抬眼,那浅褐色的双眸中已经没了阴霾。
“啊,没错,确实如此。”
在此地的有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自身便是那重要之物存在过的证据。
其中一人永远不会让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被光阴掩埋。
这样便够了。
这样便能……了(liao)无遗憾了。
“啊,芥川前辈。”
浅金色头发的女子从办公桌的底部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黑蜥蜴在这两年扩招了不少人,今天要对以往积压的一些文书材料进行整理,而港口黑手党的狂犬一向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活动不怎么感兴趣,于是他的部下便自告奋勇的开始帮他收拾,却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物品。
樋口将盒子递给芥川,毕竟看上去就像是私人物品,她还没有不识趣到去探查前辈的个人**。
这是……礼品盒?
在狂犬接过盒子后,她还是难免有些好奇的看着对方,因为狂犬身边不常见到类似的东西,只见发尾灰白的男子打开盒子后,嗤笑一声,将盒子重新关上。
“某个蠢货忘记带走的东西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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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番外·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