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莫是海滨山城,三面群山环抱,剩下那一面临着第勒尼安海,每日傍晚总有和煦的海风送来清凉。
难得准时下班,艾波洛尼亚换了一双平底鞋,谢绝下属们送回家的好意,独自走出办公楼。
肚子咕咕震动,她思索起晚餐的着落。
丈夫路易吉忙着排练歌剧,每每凌晨才听到开关门回来的声响。他没时间做饭,家里估计没什么面包和剩菜。累了一天,她不想买菜开火,打算路上随便买些吃的,权当糊弄过一顿。
这样想着,她右转拐进小巷。市政前年刚修过路面,大块石板铺成的小路走起来十分平整。
与世上所有历史悠久的城市一样,巴勒莫的宫殿、贵族豪宅、教堂和手工作坊星罗棋布,满满当当地争夺生存空间,这时,狭窄而曲折小巷割出一条条富有生活气息的留白——
附近学校的中学生三两成群地小跑而过,侧身避让横了半条巷子的木架晾台,年轻的姑娘跟在父亲身后收拾上面晾晒的皮料;再走几步,住在附近的妇女整理着围裙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倒不是家里没有厕所,只是她们热衷于节省这一星半点儿的水费。
再走几步,巷口飘来极霸道的油炸碳水的香味,是扎实美味的饭团!
饥肠辘辘的女人不由某霓虹大叔附身,咽着口水,加快脚步向香味的源头走去。
那是三条岔路、一口水井组成的小广场,东侧高耸的宫殿外墙底下,小小的摆摊车不讲道理地制造诱人芬芳。
“晚上好,给我两份肉酱炸饭团,唔,再来一份黄油的。”艾波嗅着浓郁的芝士味,快乐点餐。
路易吉晚上回来可能会饿,要是他不吃,就当作自己明天的早餐。
“八百三十里拉…艾波洛尼亚!”里佐太太冷不丁抬头,惊喜地说,“好久不见,最近忙吗?”
艾波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一拍脑门:“瞧我在说什么,您当然是忙的。路易吉还好吗?维莱塔呢?她找到合心意的丈夫了吗?”
边上,她的丈夫一边捏起芝士和肉酱搓成圆球,一边做作地小声咳嗽,像是在提醒。
里佐太太不解地瞧了丈夫一眼,继续笑容满面地夸奖:“我们维莱塔又漂亮又聪明,要我说,配希腊的王子也绰绰有余。”
顾客浅笑着,从单肩包里摸出皮夹,递出两枚五百里拉的硬币,上面头戴珠链帽的女人浮雕在夕阳里一闪,“维维开心就好,我和路易对她没有要求。”
里佐太太习惯性一讲,没有追根究底,乐呵呵地接过硬币,正从存钱的铁皮盒找零钱,忽然笑容一顿,奇怪地问:“那是您认识的人吗?”
艾波回身望了一眼,西南侧的岔路口,立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人。因背对着太阳,五官和衣服晕染在晦暗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只能勉强从剪影似的轮廓判断出那是位中年男性,仿佛一辆半旧不新的车,翻越太多山川峻岭,不复盛年的马力。
她摇摇头。
银闪闪的零钱放回顾客的钱包。
饭团飒地一声落进摊贩的油锅,在米黄的泡沫里翻滚开来。
为避免继续先前的话题,平易近人的地方长官讲起燃油车改造的新式摆摊车,“其实是四个轮子的货车,后面的货箱三面挡板撑开,形成一圈雨棚,摊主在一侧烹饪,食客可以坐在对面吃,更大、更方便……我还见过卖烤蛋糕的……”
这话题自然引起里佐夫妇的好奇。他们还年轻,家里大儿子刚毕业在警局实习,二女儿读高中,小儿子虽说还在小学,但喜欢踢足球,每月买皮鞋、缝裤子都是一大笔开销,因而赚钱的想法很强烈。
两人不断提出疑问,她一一作答。
圆滚滚的饭团在锅里浮着,斜阳切过三轮车的雨棚,照得油锅金灿灿的,连带着普通的食物也宛如金子铸成。
某一时刻,脚步声渐起,越来越近。
里佐太太视眼神不可避免地向身后滑去,敏锐的顾客并未转身,依旧说着话。
锅里,三枚金球似的饭团完全浮起,金灿灿地熟透时,恰好那脚步声停住了,一道低沉到沙哑的男声响起。
“孔蒂女士。”
两个词,四个音节,被这人讲得又沉又飘,仿佛即将说出什么生死攸关又不可思议的秘辛。
艾波转过身望向那位奇怪的中年男人。
相比五官,她首先注意到他那头学徒工剪出来的潦草短发,其次看见褶皱凌乱的白衬衫和松弛微垂的两颊。
他似乎脾气不好,是个鲁莽无礼的人。苍白的嘴唇,面部肌肉微微绷起,像是在克制某种激烈的情绪,类似决心揍她一顿又找不到理由的恼怒。
倒不知道哪里得罪这人了。
太久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艾波站直身子,端正态度,准备好好听一听。
“我是……”
谁知他刚说了一句话,还算高大的身形竟然一晃,重心不稳地向右倒去,整个人撞到三轮车。锅里的油不稳地晃荡起来,艾波连忙扶住他:“你还好吗?!”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的面色如此苍白,仿佛一条被渔夫甩上船、在甲板垂死挣扎的鱼,嘴巴无力地翕动着说出一句轻微的话。
“…忘带糖了…给我一些甜的…”
这是低血糖了。艾波把他推到赶来帮忙的不知所措的里佐先生怀里,迅速低头在包里翻找起来,同时朝里佐太太求助:“玛丽亚,有糖吗?他需要吃甜的!”
炸饭团的摊位没有白砂糖,里佐太太立刻跑去附近的人家敲门借糖。
没等她跑远,艾波翻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枚柠檬黄玻璃纸包裹的糖。
糖果是冬天参加儿童活动时,小朋友送的,在包里待了大半年,经历了雨季和高温,表壳融化,黏哒哒地粘在糖纸上,失去了原本规则的形状。
“没有坏。”她解释,“只是有点化了。”
除了脾气差,这位中年人似乎自尊心很重。他倔强地挥开摊主的搀扶,全副气力放在让自己不摔倒上,因而无法伸手接过她的糖,只能用那双对于中年人来说过于大、过于甜的眼睛看着她。
长长睫毛的黑眼睛,像是在质疑、又像是渴望她的帮助,竟有几分欲语还休的脆弱……该死,都到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走神。
艾波暗啐自己,利落拧开糖纸,像小时候喂维维吃药一样,把糖抵上他的嘴巴,强硬地命令:“张嘴。”
也许是低血糖的虚弱让他无法继续坚守尊严,方才还拒绝搀扶的男人此刻傻愣愣地张开嘴,由着她将糖塞进嘴里。
糖刚一进嘴,里佐太太赶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小瓶橘子汁。
她粗暴的动作好像让男人发怵,他以在低血糖病人里称得上敏捷的动作接过瓶子,嘴巴含着糖仰头灌下饮料。
玻璃瓶很快空空如也,他的喘息逐渐平复,有气无力但彬彬有礼地说:“十分感谢,孔蒂女士。当然,还有好心的夫人和你的丈夫。”
说着,他伸手摸兜想要掏钱,却只摸到一小本支票簿,才想起出门匆忙,口袋里没有放零钱,苍白的脸庞闪过一丝尴尬。
“没事,帕利斯太太说这算她请孔蒂女士的。”里佐太太赶忙说,“她灶上炖着牛肚,走不开。”
“哪有这样的道理?”艾波失笑着摇头,递出一枚五百里拉的硬币,“这橘子汁算我问她买的,顺便再请她吃一颗炸饭团。”
里佐太太想要开口拒绝,她的丈夫却不声不响地把钱收进了零钱盒,擦干净手,将三颗滤油过的饭团装进纸袋交给艾波,然后开始着手炸制新一枚饭团。
拿到晚餐,艾波和摊主夫妇告别,看向恢复正常的男人,问:“你怎么回去?要带你去附近的杂货铺打电话吗?”
他仍捏着玻璃瓶,垂了垂眸,抬眼看她,继而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有劳了。”
*
黄昏进入尾声,市民要么归家歇息,要么汇入海滩、餐馆、电影院,四周街道行人稀少,呈现一种祥和舒懒的安静。
两人步履悠悠地往小巷外走,路过居民楼,头顶洒下灯光,传来一阵又一阵朦胧的交谈声。
饥饿重新苏醒,饿过头的女人捞出炸饭团,捧在手心吃起来。这会儿,她已经确定这位不是来寻仇的了。
“我情绪一激动就会这样,”男人开口解释,“老毛病了。”
酥脆的外壳,绵软的米粒,咸香的肉酱混合醇厚的芝士,实在太美味了。政客只能分出一小部分精力说话,简洁地回答:“我知道。”
“你难道不奇怪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吗?”
像是没话找话。
他的西西里语讲得并不好,带着一些强说方言的矫揉造作。政客咬了一口饭团,淡淡回答:“我刚上过电视节目,也时常登上一些杂志报纸。”
男人不说话了,懊恼般喷了一声气儿。像一匹马,有些好笑。
再次沉默着走过一段路,巷口遥遥在望,第一颗饭团也吃完了,也许是方才的紧急情况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许因为他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外国人,也许只是夕阳正美,女人少见地有了一些倾诉欲。
“你看起来年纪不小,应该有孩子吧?”
“……嗯。”
“几个?”
“两个。”男人顿了顿,为了防止追问,主动说,“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相差三岁。”
“真不错,”艾波追问,语气像柔韧丰盈的鸵鸟毛,摇摇曳曳地逗着猫咪,“你会担心他们吗?不是怕他们受凉挨饿遭欺负的担心,是那种害怕他们成长到你无法掌控的担心。”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老实回答,“不瞒你说,我和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小时候就离婚了,虽然孩子们由我抚养,可我是…是个商人,工作繁忙,他们几乎由母亲带大。对女儿来说,这很好,像她母亲一样温柔聪慧。可儿子……他被教得过于弱软了。我倒希望他让我无从掌控。”
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小巷。
夜色浸透天空,路灯早已亮起,街上有小贩吆喝着货色,远处传来乐队的歌声,喧嚣重新出现。摩托车滴滴滴驶过,两人脚步停顿避让,艾波领着他拐弯,顺着主干道并肩往前走。
“下一个路口就是杂货铺了。”她指好路接着问,“所以说,你不害怕他成为第二个你?听你刚才的介绍,你工作忙到没有时间与家人相处,你会希望儿子也过这样的生活吗?”
这似乎是个很难的问题,她话音落下之后,又走了十几米的路程,才听到他认真的回答:“不,我不希望他成为我。”
“可基因实在是个强大的东西。”她像是故意在和他作对,反而感慨,“人似乎总会走上父母的老路。我的女儿,也许你听说过,她非常的优秀,我对她的期望仅停留在平安快乐的长大,可她时常给我惊喜——顽强、理智、坚韧——这些我看中的品质都在她身上闪耀。”
“那你该感到欣慰。”他眼角微耷,气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酸。
“但是,我在想,”杂货铺近在咫尺,猩红的招牌照得人眼前一片红,做母亲的轻轻说,“这样的她,会不会太累了。我有伙伴、有丈夫,可她似乎一直伶仃一人。我是否该为她找一个合适的依靠,哪怕我出了意外,她也不至于独自面对这残酷而美丽的世界。”
男人静静地听她说完,凝眸看着她,语气十分平淡:“她是你的孩子,你该相信她,正如相信你自己一样。”
*
把外国男人送到杂货铺并联系上他的下属,艾波没有陪他一起等,继续走走停停,一路溜达回家。
到家后,才发现丈夫今天在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丈夫路易吉替她拿下单肩包,闻到里面飘出的淡淡香味,诚心诚意地道歉:“是我的错,想着给你惊喜,没有提前和你说。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他总是这样善解人意。艾波换上居家的拖鞋,胳膊环上他的脖颈,亲吻他的面庞和修剪整齐的须髯,“我陪你喝些酒吧。”
中年夫妻,早已极为熟悉,他读懂了她的潜台词。一般来说,她只在出远门回来才会和他亲热,像是给契约盖章,将彼此的感情约束在尊重体面的范围内。而上一次是在五天前,她从罗马回来那一晚。
“你确定吗?”他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仿佛柔弱无害的猫,看向她时,几乎显露着宗教色彩的、不敢逾矩的弱势。
回答他的是柔腻强势的吻。
丈夫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好,虽没有年轻时那般瘦,但也保持得不错,肌骨均匀,仅在腹部有些微的肥肉,但这是演唱家的标配、浑厚嗓音的来源,无损于他的美貌。
艾波享受他的亲吻、爱抚、喘息,可在那使人忘怀一切的恬静一瞬里,她眼前出现的是却是另一张居心叵测的脸。
以及那一张苍白、丰润、爱神般性感的弓形嘴唇。
迈克尔:甜中带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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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价瞎写的,没咋搜到,明天我修修哈
我趁着过年开了一个60*40的海缸,那几天在家没事,不停地喂珊瑚和尼莫,结果藻类大爆发,买了海胆除藻,现在一只海胆把纽扣珊瑚背在背上到处跑,另外一只背着我家鸟掉进鱼缸的松子壳们到处跑,画面有点离谱。难怪正经养珊瑚的大佬们都不放海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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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