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重新回到黛玉闺房,孙嬷嬷终究还是爆发了。
“好,好个老太太,好个荣国府!我竟不知道,养出敏夫人这么个完人的老太太竟是这个样子!我连他家的下人都管不得了!”
孙嬷嬷扶着雪鹤的手,气得脸色铁青,几滴老泪,也顺着脸颊缓缓淌了下来。
想她从四五岁起就伺候林家老太太,其间虽然有些磕磕碰碰,却也从没犯过这样大的“错误”。等年纪大了,有了体面,便回家享清福去了,就连这次出山,也是林如海林老爷亲自上门,才为了姑娘走动几步。
到了黛玉房中,隐隐便是房中第一人,连王嬷嬷都要倒退一射之地的,如今被贾母这样狠狠训斥……
几十年来的老脸,都被人扔到地里使劲踩了!
孙嬷嬷顿觉之前的种种努力,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一时也有些心灰意冷,激愤不已地一甩衣袖,坐到炕上。
“既然她贾家老太太不许我劝着姑娘,那我也没法子,往后啊,咱们也就不亲近!姑娘自去和他家的宝二爷亲近,日后无论传出什么好话,我也是管不到的!”
黛玉听了,眼泪哗的一下就淌了下来,抽噎道:
“妈妈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看见妈妈跪在地上,也恨不得替妈妈跪下去才好……妈妈如今为了这事就和我生分,你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王嬷嬷也苦苦劝解:
“你这又是何苦呢?老太太方才叫人出来,你好言好语地服软就是了,又何必跟老太太顶嘴呢,弄得这么没脸?要知道咱们再怎么体面,也是奴才,是争不过主子们的。”
“那我也是姑娘家的奴才,不是他荣府的奴才!”孙嬷嬷犹自不服,梗着脖子反驳,“况且我有什么错?若是叫姑娘明白男女相处时的分寸也有错,那世上也就没有对的事儿了。再者,咱们到底也是老爷太太指派的嬷嬷,教引姑娘本就是分内之事,更别提房里的丫鬟了。连一等丫头都能使唤二三等的,咱们教训不得?”
“至于那宝二爷,大清早的,姑娘还没梳好头呢,就急吼吼地跑进来吃胭脂,像个什么样子?说句难听的,小小年纪就会吃胭脂,长大了还了得?必定又是个轻薄下流的色胚。你说,府上宝二爷既然是那么个人品,我怎么放心叫姑娘跟他住一块儿?”
一番话说得黛玉王嬷嬷几个低了头,紫鹃更是无话可说。
孙嬷嬷虽然骄傲了些,性情刚直了些,可不管是劝谏黛玉,还是约束下人,的确也在她职权范围之内。贾母突如其来的责骂,是完全不合理的。
怪只怪……孙嬷嬷这番道理,拦住的人是宝玉了。
纵观整个贾府,唯一举业有成的贾珠早早去了,大房那边的贾琏又不爱去衙门点卯,只留在府里管些家务事,贾环贾琮又是庶子,继承不了家业,贾兰年纪幼小,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剩下贾宝玉了。
再加上他又是衔玉而生的祥瑞,自然也就成了府里独一无二的凤凰蛋,宠得无法无天了。
被人拦在外面,只消宝玉轻轻一哭,孙嬷嬷自然也就“粉身碎骨”了。
房内几人沉默着,却又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又窸窸窣窣的,雪雁到外面一探,回来时手上却拿着一个里面夹着朱砂的玛瑙枕头。
却是宝玉见贾母因为自己,把林妹妹屋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训斥了一顿,心里过意不去,拿来给姑娘赔罪的。又送了不少金银伤药,作为给孙嬷嬷的赔礼。
为了拦住宝玉这事,贾母虽没把孙嬷嬷直接撵出去,到底也革了人一年银米。虽说孙嬷嬷早就不靠月钱过日子了,被这么一罚,也是颜面大失。
区区几十两银子,就想弥补孙嬷嬷损失的威信,宝玉却是太过天真了。
因此孙嬷嬷只冷哼了一声,也不接银子,自个儿就走了。
……
半个时辰后。
下房里弥漫着浅淡的膏药气息,雪鹤小心翼翼地替孙嬷嬷裹上最后一层纱布,呼出一口白气。
“孙妈妈,这几天就安心将息,这腿过几天兴许就好了。”
“好孩子,也只有你孝顺我了。”孙嬷嬷不觉十分感动,摩挲着她发顶道,“我犯了事儿,连累你也跟着跪了这么久,疼不疼?”
雪鹤摇头。
“疼倒不很疼,待会儿找瓶药油擦擦也就完了,等妈妈好了,我还等着和妈妈一道伺候姑娘呢。”
“还伺候什么姑娘呢,没赶出去就算好的了。”孙嬷嬷长叹一声,语气里隐带讥讽,“没见着荣府老太太这么嫌弃我这个迂腐古板的老太婆么?我就是想替姑娘管着,也不能够了,这些个下人,你以为个个都是老实巴交的?个个都是跟红顶白,踩高捧低的好手!”
一个失了势的老嬷嬷,比个失了依靠的年轻丫头还不如。至少丫头还年轻美貌,万一下半辈子嫁得好,体面也就回来了,一个糟老太婆有什么?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尊贵么?
再加上孙嬷嬷又是林家的嬷嬷,贾府下人就更不乐意受她管束了,要想日后过得舒坦,也就只好——趁着自己还有点分量,提拔个自己人起来。
再者,她又有个把柄捏在手上,用起人来,也就更放心了。
“雪鹤丫头。”
盯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孙嬷嬷突然低唤了一声:
“往后我不在姑娘跟前伺候了,我就只能仰仗你了,你可得好好替我看着些。”
雪鹤肩头微微一抖,不可置信的喜悦从心底蔓延而出,她从没有想到,一向严厉刚直,乃至有些“刚而犯上”的孙嬷嬷,竟然就这么将“黛玉房中第一人”的位置交给了她。从此以后,她的话,也就超脱于众丫鬟之上,甚至和奶嬷嬷王氏也能平起平坐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孙嬷嬷见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担心她的得意忘形,便又给她泼了盆冷水。
“可别以为这是项轻省的活计,咱们姑娘借住荣府,里头的官司还有得打呢,单是那个老太太,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依我看,从前老太太固然手下能教出咱家太太,和大姑娘这样的好人,如今也是年老昏聩了,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不去心疼,反倒去偏疼什么真宝玉、假宝玉。阖府的老少爷们,府里的丫头也没有他一个人的多。要我说,就该把丫头都清退了,再请个严师来,日日压着他做文章,哪有给他塞一堆丫头,又让他来纠缠姑娘的道理?”
说到此处,孙嬷嬷觉得口中干涩,刚要倒茶,雪鹤就恭恭敬敬地奉了一盏过来,于是满意地瞧了她一眼,继续提点兼抱怨: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越是开枝散叶,闹出来的大事小事就越多,指不定就扯到什么事儿上,惹得龙颜大怒。这时候就要约束族人,澄清家风,更要给子孙后代延请名师,到春闱秋闱上搏个功名,将来有个风吹草动,也不至于就成了聋子瞎子,呆呆傻傻地被人当枪使呢。”
“你看看这府里,合家的男人竟没有个正经从科甲上出身的。好不容易出了个珠大爷,却早早去了,隔壁府的敬老爷,又去修什么道,成什么仙?政老爷虽说也有个闲职,到底也是老国公上临终遗表求来的。如今官场风气,谁不知道考上来的才清贵,比恩荫出身的强出十倍百倍不止!”
可不是?
从荣府几代人看下来,荣宁二府倒也不是没想过由武转文,不然也不会叫男人们考科举,叫贾珠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联姻,把贾敏嫁给探花了。只可惜男人废物,唯一出息的两个不是出家就是盛年夭亡,生生把转型的希望掐灭了。
到了如今,荣府显然是破罐子破摔,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既然家里没个在朝廷上顶用的,用度又如此奢靡,祖宗就算留了金山银山,也要被他们吃空的。如今府里已有下人月钱迟发了……恐怕这府上面上看着光鲜,实则已是在寅吃卯粮了。既是家里没钱,那就要找个有钱的……”
“所以,就盯上了咱家?”
孙嬷嬷悚然一惊,回头见雪鹤倚在桌边,目光幽深,心口不由突突狂跳。
“你可别胡说,荣府也是跟咱家有过姻亲的,到底也算是个大族,是做不出这么歹毒的事来的!”
“这世上人心险恶,他家到底怎么想的,谁又能说得准呢?我只听人说过,哪怕平时再好的人,一旦穷疯了,那也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的。妈妈再想想,咱们不过是把规矩定得严了些,老太太就发了这么大的火,荣府到底是想干什么?还不是盯着咱家的钱。”
雪鹤盯着手上凤仙花染的红指甲,慢悠悠地上着眼药。
原本她也想和老太太相处愉快的,可为了一件小事,贾母就能把她们统统拉去跪着,那她也不必给荣府的人留什么情面了。横竖老太太手也不能伸到林府去,这眼药,当然是有多少,就上多少。
看到时候林如海是信自家人,还是信老太太的一面之词。
“当真如此?!”孙嬷嬷越想越怕,到最后竟然连冷汗都流出来了,“我道是他家规矩怎么这么松,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不行,我得跟老爷好好说道说道,咱家怎么能给他荣府当冤大头!”
于是,数月后,远在扬州的林如海一见书信,神情就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了。
上眼药当然要上得够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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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怨气横生暗上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