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人们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可能大相径庭,比如那堵墙,我们窗下的那一堵,我们把它叫作‘边界墙’,边界,是的,泾渭分明的边界,我们本是一体,却由于外物的介入再也无法彼此相连,这是外物横亘在一体之中的痛。但是东边不那么呼唤它,‘反法西斯防卫墙’,它无疑有很多意味……比隔离更多抵抗的意味,你完全能够体会到,对吗?”马克在厨房里,她身旁,转来转去地说话。安娜抖出干净的桌布,把咖啡壶和面包摆上去,他仍然在摊着手说着什么,她说:“人与人的感知,非常不同——就像我时常感觉到,我可能会彻底疯狂,这种恐惧感盘踞在我的体内,但我没有任何办法将它纾解出去,只能任由它变坏。我始终感到恐惧,这种情况会不断加剧,以至于我疯到无可救药。”
“不会那样的。”他耸耸肩,于是她扭过身来,马克看见她吊梢眉下略显仓皇的眼睛,她说:“为什么这么肯定?”
“不会就是不会。人们都那么说,自己要疯了,会彻底疯狂……最后谁也没有疯掉,我当然不是说谁,或者说你在夸大其词,渲染自己的痛苦,我想要说的是,人们比自己想的更有韧性。实际上谁也不会疯的,这是危言耸听。据我观察,没有任何人疯掉了,人们仍旧活着,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神色如常,就是这样,不要恐吓自己。”马克拉开椅子坐下。
她头也没抬,坐下在烤面包片上涂橙子酱,房间里阴蓝的光线让那鲜艳的颜色显得毫不可口,她的刀在整片面包上旋了一圈,好像在麸皮舞场跳了一圈维也纳华尔兹,那手法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想要再看一遍又一遍。她低着头说:“你暂时还意识不到,你所说的话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印证了最初的主题。”他马上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娜,但这是两码事,这是我注意到的现实,没人疯掉,不要给自己压力,我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用古怪的表情说:“但你不是总在。你总是在防卫墙、隔离墙、边界墙,天知道什么墙的另一边。”他伸出手,握紧她的手腕,说:“这是迫不得已,这次回来我会辞去工作,再也不会总是分离。没有必要感到恐惧,我在这里,恐惧?疯狂?它不存在,它真的存在吗?”
鲍勃站在厨房门口,突然说:“它真的存在吗?”
马克转过头去,看了儿子一眼,尝试性地问:“它?”鲍勃看着安娜,说:“它真的存在吗?魔王。”马克才理解过来,说:“你昨晚给他说了什么故事?”安娜把揉着睡眼的鲍勃抱到膝盖上,然后说:“一个魔王抓走小孩的故事。鲍勃一直在问,到底父亲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儿子看到的是真的。”马克点点头:“哦,那个。我小的时候也听过。”鲍勃用手抠着自己的眼睛:“到底有没有,谁才是真的?”
安娜在儿子头顶说:“儿子看到的才是真的,这个故事想要传达的是人们对彼此的处境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儿子是因为父亲始终无法理解他,才惊吓而死。”马克说:“我倾向于根本没有魔王,魔王是由儿子巨大的恐惧孕育诞生的,此前,它从不存在。孩子亲自塑造了使自己疯狂的魔王,甚至我还可以说……魔王根本不存在,没有被孕育,没有被塑造。对不起,鲍勃,我这个说法你可能理解不了。”鲍勃若有所思地听着,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能听懂多少。他抚爱孩子,问他现在要不要吃面包,孩子接过抹好橘子酱的面包片,略显困倦地吃起来。吃完之后,马克又要走——换20东德马克——去弗里德里希车站,一道墙,把车站割成错综迷宫,他无数次穿过那迷宫,去往别的世界。
他站起来,吻她,保证这将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回来,他会真正辞掉工作,然后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半晌,安娜才问:“那一堵墙……人们,有试过去跨越它吗?有人做出过努力吗,为了横亘在生命中无法融合之痛。”
“有非常多的人。”
“那结果怎样呢?他们……都到哪里了?”
“人们做出了努力,”他是这么回答的,她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等着他的下文,接着他说,“但是警报灯光亮起了,他们去了史塔西。”她好像无法忍耐而快步走向客厅,无所不在的忧郁的蓝调的灯光铺斥在客厅里,马克想要拉她在靠窗边的沙发上坐下,她却从电视机面前猛地转过身来,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脸上有一种即将崩溃的表情,她快步走过来,扎进他的怀里,然后不断地说:“我做了错事,但是除了错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能真的会变得疯狂……甚至我已经疯狂了,这样下去我会怎样?我会毁灭吗?我会死吗?”
他不断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地说:“你比你想象得更坚强,安娜。妇女自己不知道,她们在遇到事情后的韧性和耐力其实都比男人强……我都还没有疯,何况你呢?你不明白我爱你爱到什么地步,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杀人,我对你怀有最强烈的爱,分别都没有使我疯狂……你一定也可以,你是无所畏惧,坚不可摧的。”
“这话听起来像民社党政权的口号。”她略带讽刺与泪水地说。
“这次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会安排好一切辞职。”他再一次这么承诺,然后抱着她,那安慰的话,好像一秒前说的,又好像十分钟前说的,也好像半个小时前说的,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觉他已经消失了——他又走了。他肯定说了很多话安慰她,并且向她郑重的道别了,大门肯定也沉重的再次响过一次,但是她竟然都无知无觉,客厅这片阴郁的蓝色阴影中,恶魔发出最诱人,最亲切的声音:“……当他穿过弗里德里希车站,他在那里,也在这里,看着你的人是我,最爱你的人也是我。他不在你的身边,而我永在。”
她下意识地去寻求光明,窗户台上放着一尊苦痛圣母像,她的胸口被利剑刺穿,而格雷琴跪在那里——带着眼泪长久的祈祷,为自己的失足而祈祷,为陷入魔鬼的圈套而祈祷。安娜战战兢兢地后退跌坐在沙发上,一只又湿又黏的手揽住她的肩膀,说:“人们相爱,却仍旧因为无法懂得对方的内心而痛苦,因为不是自己心中理想的模样而痛苦,但是我不会,我一定是最完美的模样,永远符合你心中所想……他不会一直在,但是我不管怎样,都在你的身边。答应我吧,来我的身边,我可以成为最完美的马克。他穿过了车站,你也该穿过你的街道,来我的身边吧……只要一段时间,我就会成为最完美的我,你再也不会痛苦了,也再也不会疯狂了,我们的心灵是合一的,我永远理解你的痛苦与所有情绪,来吧,来我的身边,我即将拥有最完整的形体……”
她绝望的喘气,鲍勃在厨房呼唤着她的名字,甚至走了出来就在她身边呼唤她,她仍旧置若罔闻,然后一个激灵,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快步走出家门,把孩子孤零零地丢在那里,好像忘记了所有该记得的一切。
安娜快步地穿梭在街道上,好像铭刻在□□记忆里那样轻车熟路的乘车换站,来到与家相隔很远的街道,她仓皇地上楼开门,走进卧室里,那团不可名状的血肉躺在床上,看到她就说:“你哭了,不要再哭了,因为我在这里。”她饱含委屈地扑上去,它竭力地抹除着她的眼泪,尽管只是一团血肉,仍旧伸出触手试图为她擦去泪水,恶魔说:“我将取代他,我能够完全地拥有他的一切,形貌,思维,记忆,我可以成为他,并且我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哪里都不会去,我也能理解你的一切,只要你答应我……”她如饥似渴地抱着它,亲吻它,就像热恋期,他们曾经在咖啡馆中,在“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的美妙旋律中,那情到深处的吻。
她的眼泪掉在那团肉上,越掉越多,她哽咽着说:“别再让我哭了,别再让我痛苦了……”它说:“我保证哪里都不再去,我保证永远在你身旁,我再也不会让你哭了。”它已经初步具备了那午夜梦回时分她魂牵梦萦的声音,最为魅惑,最令人想念的音色——马克的声音,如此甜美地,近无可近地从她胸腔附近的那团肉里发出,让她忘却了一切忧伤,她满足地看到在她的怀里,那肉块胀大,好像在她的抚育下婴儿呱呱成长那种欣慰的满足感,她比谁都更确信它的永在,曾经,人们……第三帝国自称“千年帝国”,人们追求永远,事实上那是一种虚妄,没有什么是永在的,然而马克用那几乎甜美的声音接续她的思维:“——Et nunc et semper et in secula seculorum,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对你的爱跟祷词上的永恒有什么区别?”
他说:“睡吧,在我的臂弯里睡吧。”尽管它才是被抱在她怀里的那一个,不停地蛹动着,那甜言蜜语仍旧倾泻而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睡吧,醒来我也不会突然消失,我一直在……”在那甜美的话语之中,她也情不自禁地入睡了,尽管格雷琴仍旧对着苦痛圣母哭泣着,她也毫无负担地进入黑暗的梦乡。
她梦到亨利……哪怕紧紧地拥抱着他,哪怕□□相抵,她仍旧感觉孤独,仍旧感觉自己在进行的是饮鸩止渴的慰藉,亨利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安娜,最美的,我想象不到什么人忍心让你这样吃苦。你应该和我一起生活。”她说:“但是我恨你,你让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自己’,‘我’越明显,在‘我们’之间越是显得异质而格格不入。我仍旧……很痛苦。亨利,告诉我,我为什么这样不幸福?”
“因为他不在。就算他在,你太想要他变成你想要的样子,然后无处不在的隔阂提示着你们是两个无法融合的个体,于是痛苦由此产生了。有一些人说那是幸福的互补,我不清楚,但我看到你因为孤独和差异与日俱增的痛苦。”亨利的脸慢慢从床上模糊隐去,她惶恐又不安地猛地从床上支起身来,大喊着马克的名字,那肉块比她醒来前更接近人形,然后安抚地说:“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没有去。”
于是她感到了幸福。
不管我看什么。。。随机抓住就是乱磕。。。。阿佳妮真的美如鬼神,我每次看《着魔》,很专注她的脸部线条,好完美的一张脸,忍不住一直看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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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