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时,鲸鱼终于随着潮水行至海滩,搁浅在初夏的风中,一度引来了小镇居民的兴奋旁观。
“从没见到过有鲸鱼来到这片海域呢!”
这是角隐怜听到最多的一句感叹。
无论是多么庞大的好奇心,通常在注视了鲸鱼尸体的五分钟之后自会消失无踪。
已然搁浅的巨兽的身躯裹挟着来自海底的腐臭味,伴着海风卷入沙砾之中,整片海滩都沾染了同样的气味。鲸鱼狭长的下颚兀自张开着,章鱼的触手从尖锐细密的齿间露出踪迹,如同某种特定的文学作品中通常会描写的诡异模样。
和今日死去的那个无家可归的男人一样,鲸鱼的腹部也裂开了巨大的一处伤口,皮肉的边缘不规则地绽开着,直到此刻还在流淌鲜血。深红色的内脏已流淌出了一半,长长地拖沓在沙滩上,还有一部分仍随着潮汐在水中动荡漂浮,不知在什么时候才会被推至干涸的陆地。
想起了幼时读过的绘本,好像正是五条悟借给她的、让她第一次见到了大海的那本,里面也提到了鲸鱼。
书里说,地球上最大的鲸鱼,仅仅只是嘴里就能站下六十人之多。怜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只巨兽是否能算是它的族群中最为庞大的一只,但和渺小的自己相比,无疑是奇迹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那血淋淋的伤口,她一定会将今天当做一场难得的奇妙经历。可这长长的裂口总像是在说,在解开谜题之前,绝不能拥有多余的闲暇心情。
角隐怜深呼吸了一口气,并未感到轻松多少。
谜题还是一大堆,连半点线索都寻找不到。
不过,差不多快能习惯这股腐烂的臭味了,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
但无论如何,就算是习惯了也不能靠得太近——海洋生物的腥臭味是真的能够让人臭到昏迷过去的。
关于海上突然出现了鲸鱼的这回事,她早就和五条悟说过了,可不知怎么的,他许久都没有出现,直到第三十五次回头,才终于在沙滩与柏油路面的边界见到了浅色发丝的踪迹,可惜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白发。
走来的是七海建人。
距离他五分钟路程的位置,才是慢吞吞挪动步伐的五条悟,大约每磨蹭六步就会打一个哈欠。
终于,他也表现出了正常人的倦怠。想必是没能从自己的身上汲取到足够的精气,所以也不由自主地犯困了吧。
或者是刚刚才睡醒,这种猜想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家伙。”待七海走近了,怜用飞快的一瞥示意着身后的五条悟,小声问他,“刚才是在睡觉吗?”
在她辛辛苦苦等待鲸鱼飘来的几个小时里,把她带来此处、还给她安排了烦人差事的五条悟居然能够轻松自在地休息,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虽说留在这里是她自愿做出的决定没错。
“五条先生并没有休息。”七海说话时总是很正经的模样,“上午我们在讨论最近发生的另一桩事件。”
“……这样啊。”
有点出乎意料的答案,原来是她狭隘了。
角隐怜不太自在地将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完全忘了凌厉的海风下一秒还是会将她的头发弄乱,随口问起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事件。
她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只是想要换个话题缓解郁结在心的尴尬情绪罢了。
“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没有关系。你知道的,我不是咒术师。”
她随意地耸了耸肩,先给自己留了点余地,以免对方的沉默将自己再度放逐到僵硬的境地之中。
预留的余地有点多余了。七海没有遮掩什么,痛快地告诉她了:“有位年轻的父亲饿死了他的两个孩子。”
“诶,咒术师还要调查社会事件吗?”
这种事情,听起来更像是会刊登在报纸头条上的舆论新闻,而不是非要咒术师插手不可的超自然事件。
“不是单纯的家庭暴力,现场有咒灵出没过的痕迹。”顿了顿,他才补充说,“那位父亲确实也有责任。”
“那就是有人为失职的因素存在了,对吧?既然如此,就该定义为社会事件。”
“在聊什么呢?”
五条悟在他们之间探出脑袋,调皮地盯着七海看了半分钟,这才转过视线看向角隐怜,笑眯眯的模样怎么看都有种不怀好意的既视感。
果然,在意味不明的注视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感叹。
“哇,你们两位居然能够主动搭上话,真是让人感动!”他抹抹眼角,假装在擦眼泪,“我家的孩子们,不知不觉之中都长大了呢。”
能说出这么幼稚话语的五条悟本人,才是真正的小孩吧。
在这种时候搭腔,只会助长五条先生的笨蛋秉性而已。怜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你这是想说我的坏话。”她直白道,“还是想说七海先生的坏话?”
“我在暗示你不好沟通哦。”
“……我就知道。”
不如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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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3年12月24日,大阪,心斋桥—
行走在行道树的霓虹灯下,今日将是这里在新年到来之前最为欢闹的一天。不过大阪原本就是格外热闹的城市。
来大阪度过圣诞,是五条悟突然做出的决定,突然到五条怜都来不及向老师编造合理的请假借口,通天阁的钢筋铁骨便已展露在了眼前,一切都仿佛像在梦境之中。她无意识地捏紧了五条悟的衣袖,只走在他的身后。
想要过圣诞节的话,为什么不在东京呢?
怜很想这么问,话却说不出口。
她记得的,上一个平安夜并未能平安地迎来西历新年的前夜。如果五条悟还在挂念着去年圣诞的事,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一定还铭记着,正如自己也从未忘却那一天。愧疚感压得她无法喘息,也说不出话。
于是,安安静静陪他走过聚满人群的桥面,肩膀总是不由自主地碰在一起。大阪城飞扬的屋檐映着浅淡灯光,耳边尽是听不懂的关西腔。
一起去吃了很豪华的螃蟹和拉面。去年的这一天他们也吃了拉面,但不如这里的好吃,而且去年也没有收到店家附赠的御守作为圣诞礼物。
御守和圣诞,这什么奇怪的搭配啊?他笑着吐槽,转手把御守塞给了她。
其实拉面和平安夜也不是符合节日气氛的搭配。
这也是五条怜想说但没有说的。
倘若说了,就更容易想起去年的事情了。在这欢快的一天,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罢。
“和京都还有东京比起来。”拐入寂静小路时,他说,“肯定是大阪更有意思点吧?”
“嗯,是很欢快的城市。”
“对吧对吧?”他好像很得意,“果然就该来这里过圣诞。”
不是说在东京就不能过圣诞。笃信传统的五条家,对圣诞从来没有太多的感情——当然五条悟对此也一样,他可不会对耶稣的诞生之日产生过多的感悟。
但如果他说想要好好过圣诞,宠爱他的长辈们一定会想办法将整个家都沾染上红绿的色泽,保不齐还会亲自上阵,抛开尊严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可笑模样,在他的庭院里立起挂满霓虹灯带的高大杉树。
要是变成这样,就不像是圣诞了。五条悟只是想要纯粹地享受一下这难得的节日而已。
选择了大阪,是想起五条怜还没来过这里。明明京都的五条家宅距离大阪也不算太远,曾有一整个夏天在京都度过的她却没来过此地,听着都显得可怜。
“呐,阿悟。”
听到身后的呼喊声时,才注意到她并未走在自己的身旁。五条悟回过头——只要回头,她就会在身后。
任何时刻都是如此。
她就立在冬日的风中,与他隔了段距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被他甩开的。尽管已经用围巾和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鼻尖仍被吹得泛红,耳垂似乎也被冻到了,大概要怪罪忘记摘下的银制耳环,灰白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五条悟忽然注意到,这是她第一次蓄起长发。
她兀自站了会儿,鼻尖的绯红色一点一点扩散到了双颊与眼角。
起初,她在注视着他,可看着看着,目光却在不知不觉中挪向了人行道的地砖接缝,好像这条直线当真有那么好看。
看了好久好久,她说:“谢谢你,阿悟。”
阿悟——她总是这么喊他。
她曾说,念着他的名字,就像是在呼唤自己。
五条悟也停住了脚步,嘴角扬起的弧度似是在笑:“谢我带你来大阪玩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快点跟上来吧,明天我们还要去看更有趣的东西。”
“嗯,我来了!”
她奔向五条悟,与冬日的寒意一起,扑入他的怀中。
而后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如同一年前的圣诞夜,他所给予她的拥抱。
“不只是大阪而已。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很感谢。”
许是风太冷了,她的怀抱也在颤抖。
“谢谢你陪在我的身边。悟,我……”
下意识地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藏到了无知何处去。五条怜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蹭过他的颈窝,很像一只猫。
像是,流浪在街头的可怜小猫,被你喂养。
其实你只是泛滥了仅此一次的爱意而已,在它沉浸其中时便已转身离开,但再次见面时,它却会拼命向你跑来,冲撞般奔向你的怀抱,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海磨蹭着你的掌心,用猫咪所能付出的爱给予你热切的回应。
于是,你的爱意无法再是仅此而已。
就是像这样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