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沼矛的名字是毫无征兆地钻入脑海之中的,在角隐怜开始思考之前便露出其形,莫名有些可怕。
大概是看了太多的神话故事吧。她想。
尝试着再次抬起长矛,也不知是她的腕力不足,还是这件咒具本身就太过沉重,五条怜简直是咬着牙铆足了劲,才总算是让它完全离开了地面。
到底是什么人能使用这把长矛啊,肌肉发达的上古大力士吗?
怜在心里嘀咕着,说实话已经不想把这块镶着废铜的烂木头搬出去了。
五条悟肯定用不上这东西,所以继续放在这里也没问题。
她都开始用这种说辞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
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五条悟从门缝间探出脑袋,抱怨声也钻了进来。
“你还没好吗?我肚子饿了,想去吃晚饭了……诶,你在干嘛?”他好奇地凑了过来,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恭喜你!天沼矛Get!”
原来这玩意儿真的叫做天沼矛吗?她的猜想成真了,但这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满足。
再仔细看看这把长矛,它实在不太像是一件武器。
“传说伊邪那美与伊邪那岐用天沼矛搅开了世间的混沌,从矛尖滴下的水凝成了这个国家的土地。”轻轻晃动长矛,六角铃铛撒下清脆声响,仿佛她的话语也将被撞碎,“我居然能够幸运到亲眼见识传说之中的神器吗?”
“不算是什么神器啦,只是取了神话里的名字而已。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五条悟轻轻踢着脚下的黑布,“送给你了。”
铃音顿了顿,随即急促碰撞在了一起。角隐怜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些正在说谎的端倪。
不知能不能算作失望,她没有找到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依然是他一如既往的模样。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多质疑的了。角隐怜拾起被他踢开的黑布,裹住与她差不多高的天沼矛,抗在肩上,颤颤巍巍勉勉强强,总算将这东西是搬进了车里。
听说稀有的咒具在市场上能卖到亿万元的天价。哪怕稍逊色一些,只要有人钟意,也能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
对于咒具的品相分类,她当真一无所知,也不清楚这把天沼矛算不算是珍惜的存在。不过,毕竟是收纳在了五条家的仓库里,就算是同她一样没用,肯定比她值点钱。
这么想着,角隐怜又打了三个喷嚏,接连不断的,被喷嚏压低的脑袋好久都抬不起来。
都怪堆满了后车座的这些旧书,让整个车里都弥漫着难闻的腐朽味,喷了好几泵香水也没办法赶走这股味道。
按照五条悟的要求,这堆书只要搬到他的家里就可以了。
最近他也搬出五条家住了。听起来好像和她落在了同样的处境,不过他的动机只是出于即将成年的独立意识在觉醒,而她却是为了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自由。
即使是到了现在,她也还是觉得,倘若继续留在五条家,她一定会活不下去——她不会想要活下去。
但现在也没有比过去更好就是了。
摇摇头,先把这念头甩走吧。别总想着以前了。
有点记不起五条悟是什么时候搬出家的了,大概是上个月,也有可能是半年之前。期间他格外热情地邀请了她好几次,好像特别希望她能来他家里玩,当然每一次的邀约都被她拒绝了。
所以,今天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家。
有些意外,他租的公寓离她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步行也就半小时的距离而已,却是名副其实的高级公寓,面积比她的家大了整整一倍不止,与极简风格的家具配合在一起,空旷得就说话时甚至能反弹出回声。
“不是租的哦。”他扬起得意的笑,“是我买的。”
“……嗯。”
她才不会因此夸他呢,而且她也根本不嫉妒。
只希望天沼矛能值钱一点,这样她也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子了——到时候她也要像现在的五条悟一样,对他挤出讨人厌的市侩笑容。
本以为搬运工的工作结束,她就可以接着进行漫无目的的城市流浪了,可五条悟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拜托她一起帮忙把这堆臭烘烘的书翻一遍。
“从阿怜的角度,说不定能发现我留意不到的事情呢!”这就是他的说辞。
角隐怜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绝对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好了要分配给她的差事。故意分成一段一段挤牙膏似的说给她听,纯粹只是为了摸透她的底线而已。
折腾了这么久,整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她已经没有和五条悟再拉扯自己应得的报酬,拒绝的话语也懒得说出口。
那就帮帮他吧,毕竟她是个善良的好人。绝不是因为她对旧书里记载的内容很好奇,也肯定和五条悟家客厅里豪华宽敞的小牛皮沙发没有关系。
嗯,就是这样没错。
自在地窝在沙发的正中央,搭在扶手上的小腿轻悠悠晃荡着。怜捧着随手抽出来的一本书翻了几页,看到的尽是“五条”。这两个字写满了每一页。
她的运气不算太好,拿到的只是一本族谱而已,既不有趣,还写得乱糟糟的。
庞大如五条家,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会记录其中,但从年号天安一直看到了大正,她还是没有搞明白这一本族谱究竟是按照怎样的规则进行记录的。
最初几页,每代血脉的子嗣都会记入其中,制式上看起来姑且还算规整。
而后,大概是人丁兴旺了起来,庶出的脉系被隐去了姓名,仿佛从不存在。
书页的空白处,时而也会莫名添上某个五条家的姓名。他的世代延续在墨字之中,不知不觉再次消失无踪。
能看懂的是,用朱笔圈出的名字,是过去历代的家主。
五条觉、五条晓、五条萤、五条结……五条明光。
现在五条悟的名字也画上了红色印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菱形。
“只有那家伙是四个字的名字,真怪。”她举起书,指着朱笔的痕迹给五条悟看,不自觉发出一声嗤笑,“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成为家主。”
当她以“那家伙”或者是更难听的词汇作为称呼时,所说的必定是前代的家主——她的父亲,他的抚育者。
有幸为五条家诞下六眼的那对夫妇,并不是什么强大的咒术师。出于一些谁都说不清的古旧理由,他们甚至不能成为六眼的教育者,于是五条悟被送到了家主明光的膝下,从此往后都由他抚育。
这样的行为能不能称作“过继”,角隐怜当然无法给出自己的答案或是评价。曾经还住在那个家里时,她曾听过五条悟称呼家主为“父亲”,而这是她不能说的称谓。至于理由,依旧说不清。
她唯独能想到的可能性是,她的母亲只是个下人。
……脑袋开始痛起来了。
思索着不太情愿去想的事情,身体就会诚恳地发出警告,试图用疼痛劝诫她停下此刻的行为。怜乖乖听从身体的告知,闭起眼,中断了所有的思维。但五条悟的话语已经飘过来了。
“我看看我看看……咦,真的只有他是四个字的名字。好搞笑。”
五条悟凑近了些,垂落的碎发触碰到了她的鼻尖。如果不是屏住了呼吸,她肯定又要打喷嚏了。
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五条怜往旁边挪动几厘米,整个人都快钻进沙发的缝隙里了。
“这个菱形是什么意思?”她指着他名字旁边的图案。
“这个?我不知道诶。大概是六眼的标志吧。”他调皮地眨了眨左眼,“你不觉得菱形很像是眼睛的形状吗?”
“不。”她根本不捧场。
“啊——阿怜好没意思!”
如此哀嚎着的五条悟,似乎下一秒就要准备叫嚷起来了,幸好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蓄力攻击。
他站起身,快步走向阳台,阖上落地窗后,才接听了电话。无论是话语还是通话时的电流声,尽数隔在透明玻璃的另一侧,真不知道他在戒备着什么。
角隐怜有点想笑,但已经累得做不出这种多余的动作了。
旧书随手丢在一边。撑着过分柔软的靠背,她费劲地站起了身,拖沓的步伐在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还是回家吧。先睡一觉,再开始她的城市流浪。
“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和那个小朋友一样,尸体上留有五条家的痕迹。”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系起的鞋带从指间散落。
怜将鞋带在手指上缠了几圈,用力扯直,这才重新绕成蝴蝶结的形状。垂在肩头的浅粉色发梢彻底遮挡住了余光,她并不多么想去看此刻的五条悟。
甚至连敷衍的一句“是吗”,也不愿说出口。
而他依然自顾自说着。
“要和我一起调查这次的事件吗?肯定会很有趣哦。”
蝴蝶结又散了。这次她用力地打了一个死结。
“你是希望我以怎样的立场接受你的邀请?作为嫌疑犯,还是咒术师?”
她没有回头。
“如果是前者的话,你可能会失望,我不是杀人犯。至于第二个选项……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家伙罢了,而且我从来都不是个咒术师——连‘五条’这个姓氏也被我丢掉了。我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需要向身为普通人的我寻求帮助。”
“理由的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会看见我所留意不到的。”他大概是笑吟吟的,“如果遇上了什么危险,我肯定会保护你的,在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所以和我一起来吧!”
“哇——真是了不起的承诺。”她装出做作的惊喜口吻,“可惜对我来完全没用哦,你应该拿出更……”
拿出更有吸引力的筹码、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更独一无二的说辞。这才是她要得到的。
而他却说——
“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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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5年11月29日,东京都,公寓内—
打开门时,听到了很惊慌的“啊”的一声,随即是哒哒哒哒的仓促脚步,房间的门被关上了。要不是认出了这声惊呼来自于五条怜,五条悟真的会怀疑是不是有小偷钻进了家里。
往期的时尚杂志堆在茶几的一角,上次来时落在她家的nds游戏机很随意地丢到了沙发的扶手旁,她的羊毛外套也还搭在椅背上。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五条怜应该小跑着来到玄关见他才对——就像平常一样。
可今天的她,却把自己藏在了房间里,刚才发出是声音也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在玩捉迷藏、她准备偷偷吓自己一下、她带男朋友回家了。
这是五条悟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三种可能性。
如果是玩捉迷藏,那他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小小的一居室实在没有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就算是玩也没办法玩尽兴。
如果是想要吓他,那她的计谋可就无法得逞了。他都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怎么可能还会被吓到。
如果是有男朋友,那么……嗯,他还没想好要应对比较合适。
总之先把对方打一顿勒令他不要再出现在妹妹的面前然后就踢出门吧,一个能随随便便和十六岁小姑娘一起回家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啦~
五条悟已经想象出了狂扁对方的爽快感,连步伐也变得轻巧了许多,简直像是蹦跶着朝紧闭的房间走去。是时候揭晓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咚咚咚——”他调皮地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小红帽在家吗?”
狼外婆的引诱完全没用。房门不仅没有挪动分毫,甚至还从间隙里钻出了小红帽小姐气恼的抱怨说。
“你下次来我家能不能提前说啊!突然开门进来,很吓人的!”
“什么啊,不是你把备用钥匙给我的嘛!”
五条怜的这番控诉让他冒出了一丝很不妙的预感,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胡乱猜测成真。
“我想来的话就直接来了,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他不满的口吻中多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恼怒,“倒是你,干嘛突然这么凶!”
“……没事啊,我没凶你。”
“没事的话,你为什么不开门?”
门另一侧的五条怜陷入了意外长久的沉默,久得让五条悟怀疑她是不是从窗口逃出去了。
这么支支吾吾的,肯定是——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暴力开门吧!
五条悟握紧门拉手,用力推开,可门刚敞开一条小缝,却被她用整个身子顶住了。短暂地吹入室内的风卷起了她的长发,似乎能嗅到些许格外浓重的香气。
僵持了数秒种,最终是她妥协了。
“要我开门也可以。”言语依然生硬,“你对我发誓,待会儿绝对不会笑!”
“好好,我现在就发誓。”
毕恭毕敬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花板,五条悟认认真真许下了不笑的诺言。
“……好吧,你进来吧。”
“芝麻开门!”
其实也不必念出寓言中的咒语,只要轻轻一推,门自然就开了。
房间里没有奇奇怪怪的其他人,窗户也紧紧合拢。五条怜盘腿坐在椅子上,目光早已经躲到了不知何处去。
大概是午后的阳光在作祟,将她的脸颊晒成了黑乎乎的小麦色,可露出在校服之外的手腕与小腿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色泽。再仔细看看,她的眼睛周围糊着一团蓝蓝绿绿的色彩,金色的眼线都快飞到太阳穴了。
在两秒钟的沉默之后,五条悟笑了——放肆大笑,笑到整个人都躺在了地上,害得地板也在震动。
“你在搞什么啊?万圣节早就已经过去啦!”
一边打滚一边狂笑的他,让笑声都变成了三百六十度的立体声环绕音。
小麦色的脸颊一点一点泛起绯红,看上去简直黑得发亮。五条怜真想捂住耳朵,或者是钻进被窝里,总之只要能逃离五条悟的狂笑就可以了。
她就知道,这家伙的誓言是不能相信的。要不是卸妆水摆在了卫生间里,她肯定也不想用这副模样面对五条悟。
五条怜承认,自己的化妆水平确实非常糟糕,还挑选了早几年就过气的辣妹妆作为自己的化妆试炼,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说真的,她自己照镜子也忍不住发笑,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五条悟笑到打滚的夸张行为。
但是,笑了整整五分钟还没有停下,这就有点太过分了吧!
“你别笑了嘛,喂!”五条怜抓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也别躺在这里,我这个星期都没扫过地!”
早就高过她一个脑袋的少年,实在不是她能够轻易操控的重量,反而是他的轻轻一拽,害得她也躺到了地上,脑袋狠狠撞上他的胸膛,五条怜坚信自己听到了悠远的“咚——”的声响。
好痛,浑身上下都被地板撞痛了。他的笑声就在近旁,落入耳中,总好像有点痒痒的。五条怜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慌忙从地上站起,可五条悟依然拉着她的手,她怎么也站不起来。
好嘛,那就继续躺着吧。
五条怜彻底罢休了,放弃所有的不满与抵抗,任由五条悟盯着她难看的妆容,等待他接下来的嘲讽笑声,可他却不笑了。
准确地说,他的嘴角依然自在地扬起,只是不再笑出声了。
他只是看着她。
透过浮在表面的这一切不属于她的色彩,其实还是能够真切地看清她的模样。
与他同样蓝色的眼眸,与他同样浅白的发丝,还有说话时不自觉耸耸肩的小动作。
他们如此相似。
“好冷。”
似乎是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手掌握在了一起。
“你的手好小。看。”
五条悟摊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着掌根边缘,指尖却无法碰触到彼此。她略微纤细的白皙手指也与他相像,仿佛只是缩小了一圈而已,轻易便能盖住。
“和巨人比,当然显得小了。”她不快地嘟哝着,“我可不如你高。”
“嫉妒我啦?”
“没有。”
“肯定是在嫉妒我比你高。”
“在一百七十五厘米闻到的空气已经足够香甜了。”
“有人在嘴硬。”
“才没有……我说,你怎么还握着我的手?”
不知是从哪个瞬间开始,轻轻抵着的十指已然交错成紧扣的姿态。微凉的触感与暖意交融在一起,微微麻木的指尖,似乎从此刻才浸润到生命力。
“真冷漠。让哥哥牵一下你的手也不行吗?”
他的咕哝如同控诉。
大概是无意的,也有可能是在同她赌气,五条悟的手悄然间握得更紧,掌心的温度仿佛在灼烧内心。
直到现在他偶尔还是会说出“哥哥”这种词,听起来好怪。五条怜没办法果断地否认,所以只能任由这份不可窥见的小小痛楚留在心中。
“哎。”她忽然嘀咕一声。
“嗯?”五条悟也用意义不明的应声当做回复。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可以改掉姓氏吗?”
在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五条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说实在的,她不知道。
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看他。
他肯定会追着质问、他肯定会生气、他肯定会骂自己。虽然这些事,五条悟一件都没对她做过。
心跳好快,胸腔的疼痛也扩大了。他们的掌心依旧相抵,指尖却仿佛快要冻僵。
五条悟没有说出“为什么”。
“那你想改成什么?”他只这么说了。
啊。出乎意料!
轻松感倒是没有从心底浮起。她更紧张了,视线不经意瞥过地上摊开的杂志,穿着白无垢的身姿展露在眼前。
其实,她一直没想过要改成怎样的姓氏——她想的始终是“能不能被允许这么做”。
“叫……角隐吧。”
戴在新娘头上的白布,是藏起了新娘的尚且是少女时的一切犄角,这就是“角隐”。
“哦——”五条悟似乎认真琢磨了一下,“角隐怜。听起来还行。或者你随母姓算了。”
“我不知道母亲姓什么。”
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啊。也是。”他随口应了一声。
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