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只是斗殴事件的主人公,今日已经升级为杀人案的嫌疑犯。如此飞快的变化速度简直可以称作不可思议的奇迹,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很合理。
会把她列为杀人犯的候选人之一,肯定和昨天的那场不平等打斗有关。
角隐怜仔细回想着昨天把对方按在地上时的一举一动——其实昨天已经回忆过了。
必须承认的是,她当时确实有点过分激动,但绝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她还能清晰记得昨日的每一秒钟,以及对方的脸一点一点肿起来的过程,哪怕现在回想,也还是觉得很解气,不过仅仅只是到这个程度。
她是个纯粹心胸狭隘的小人,就此而已。既不是什么变态,更不可能把对方打死,这一点她已经向警察先生重复过好几遍了。
“在死者指缝中找到的皮肤碎屑和你的DNA相同,对于这点你如何解释?”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解释过了。”
同样的话语好像已经重复了好几十次,她说得都累了,可一旦摆出疲态,桌对侧的警察先生就会立刻投来严厉的目光,她也只好磨磨蹭蹭地重新坐直身,连叹气也只能融化在心底。
好吧。那就再说一遍吧。
“我昨天和她扯着头发打成一团,不沾染点我的DNA才是不正常的事。肯定是她回家之后没有好好洗澡嘛。”
角隐怜说着,摊开双手,平放在了桌面上,坦然地耸耸肩膀。
“说不定你们也可以在我的指甲里找到她的DNA。事先说好了,我昨天可是很认真地清洁过自己了,要是一无所获的话,可别对我发脾气。”
这段时间她无聊得看了不少刑侦类电视剧,基本的套路都已经摸清楚了。正如接下来的那句早已提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也预料到了。
“今日零点到三点钟,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家。”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和一名叫做五条悟的男人在一起,他可以证实我说的话。”
“对方和你的关系是?”
这句追问也是意料之中,五条怜却不想回答。即便是无比简单的事实。
沉默依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答案。个人情绪在这个场合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哪怕怀揣着怎般的不情愿,她也不得不说。
“朋友。”她的唇齿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只能漏出支吾的声音,“他是我特别特别好的一个朋友。”
倘若按照刑侦类电视剧的套路,接下来会被带到这间小房子里的将是五条悟。对于他的审讯重心,肯定会放在她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上。
要把彼此相处的过程详尽地说给别人听,想想都觉得膈应。果然她的预感没错,今天真是太糟糕了。
警察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小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另一个长得同样正派的男人对他比划着手势,将他喊了出去。随即房门合拢,只留下怜一人而已。
此刻落下的明亮纯白的灯光,不知不觉中添上了几分微妙的阴冷感。她习惯性地缩了缩身子,低头盯着桌面的接缝。
失去了桌对侧的警察先生的“陪伴”,她的倒影一览无余地映在正对面的单向玻璃上。而这层影子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注视着她。
不愿去思考站在单向玻璃后方的人的模样,也不想见到单向玻璃中映出的自己。
她闭上了眼。
将犯罪嫌疑人单独放置,在电视剧里也是审问手段之一,但五条怜想他们大概会失望吧——她可是完全无辜的。
就算是不停地、不停地透过这面玻璃窥探她,也不能证明什么。她不是罪人。
不过,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感觉可真糟糕,是连吃三盒章鱼烧也无法弥补的糟糕。
角隐怜感觉自己的思绪变得有点像是洒在章鱼烧上的木鱼花,正伴着蒸腾的热气晃来晃去,直到房门再度敞开,微弱的吱呀声让她重新回过神来。
睁开眼,室内的灯光略显眩目。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那个耐心陪着她问了无数次相同问题的警察就站在门外,对她说,可以回去了。
没有“你的嫌疑被洗清了”,也不说“如果有任何问题我们会再联系你”,话题在说完这句简短话语后戛然而止。
总觉得问讯环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却在这里匆匆结束了,有些奇怪,尽管这是好事没错。
角隐怜兀自坐了几秒钟,确信对方并不会给自己套上难看的深蓝色囚服,这才站起身。
经过他身边时,她听到了一声不满的“嘁”,微弱得如同错觉。恍惚之间,似乎能窥见到些许咬牙切齿的气闷感。
下一秒钟,这些情绪全部消失无踪,他又恢复了板正的姿态,五条怜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照理说应当不会——她的眼力一向很好,尽管比不上六眼。
现在可没有心思去琢磨对方表情中的含义。对于怜来说,只要能逃离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就足够了。
这种地方,她可不准备再来第二次……哦不,第三次。
昨天已经来过了。
踏出警视厅时,日光依然刺眼。
临近夏天的这个事实,总会在午后三四点钟时露出端倪。五条怜将额前的碎发尽数捋到耳后,试图分散些许热气。
还以为在这里经历了非人的漫长时间,其实也只待了几个小时而已。要是走快些,还能赶上课程表里的最后一节课。
经历了这诡异的一天,她倒也挺乐意听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念念历史书——虽然她也不会认真学这门课就是了。
学校距离警视厅不算太近,不出名的普通大学可没有多余的资金在市区里扎根。她奢侈地拦了辆出租,本以为能绰绰有余地走进近代史的课堂,却被拥挤的事故路段堵得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
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教室,老教授听不见如此微弱的动静,但衣摆擦过桌椅时细细簌簌的响声却足够让前排的同学回头一探究竟。
在看清角隐怜的瞬间,他们的表情变得异常奇怪,急匆匆地收回目光,窃窃着不知在同前面的人说些什么。随即前排的同学也回过头来,露出同样诧异的异样神色。
这种眼神,她曾见过。
几乎是瞬间,她意识到了,在警察来到小仓库之前,他一定问了其他人,甚至可能是很多人。他也一定表露了警察的身份,如同电视剧里那些拿着证件闯入犯罪现场的FBI。
于是,默默无闻的历史系学生角隐怜(在这种场合下,她估计会被大喊出原名“五条怜”),在这个下午,成为了被警察带走调查的杀人案嫌疑人。这可真是……
怜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在老教授抬头之前,消失在了教室的角落。
糟透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如这一天都待在家里,至少不会被那么多人看到。
学校里的传言大概会持续好几天,无法想象接下来这个传闻将会裂变成怎样的犯罪故事,反正怜一点也不想听。
那些讨厌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她也不想看到。
去别的城市消磨时间吧。她想。
或者钻进森林里钓一整周的鱼,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到东京。这种付出努力却一无所获的感觉肯定像极了她的人生。
怜晃荡着手中的车钥匙,思绪已经飞向遥远的南国。
而南国的幻影,是在打开车门的瞬间消失的。
五条悟坐在她的车里。
精准一点,是坐在驾驶座上。
她愣了愣,车钥匙啪嗒打在手背上,后知后觉的痛感让她迟钝了片刻后才大叫出声。
“五条悟,你打算偷我的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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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7年9月20日,东京都,公寓前—
“这是送给我的?一辆车?真的给我了?不是在开玩笑?”
绕着庞大的悍马越野车转了整整十圈,角隐怜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总担心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或是大脑出现了问题,居然给自己搭建了如此真实的幻觉。
不管是靠近还是走远,这辆黑色的悍马就在原地,没有消失也没有扭曲。角隐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从皮肉深处传来的微微刺痛也在说着,她绝对没有看错。
这是真的,五条悟真的送给了她一辆超帅气的越野车,就在她刚刚拿到驾驶免许证的第一天。
此等好事,肯定是驾驶之神的眷顾啦——和慷慨的五条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光是想想坐在如此宽敞得驾驶座里,她就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如此激动的反应,和五条悟预料得完全一致。
就知道她会喜欢的。
“才没和你开玩笑呢。”他也笑得得意自在,随手将钥匙抛给她,“快接好啦,别弄丢了!”
“没问题没问题!”
怜举起手,车钥匙稳稳当当落在掌心之中,切实的触感让这份礼物变得更加真实了。
虽然很想表现得矜持一点、礼貌一点,但面对心心念念的贵重礼物,摆起架子反而显得不像话。她不想再磨蹭了,毫不犹豫地拉开右侧车门。
过分激动的怜小姐直到才发现,这是辆左舵车。
高涨的情绪稍稍下跌了百分之一。她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扭扭捏捏挪到五条悟身边,小声说:“我之前开是右舵车,突然换了驾驶方向,会不习惯的。”
“多开几次都习惯了嘛!”五条悟满不在意,推着她坐进车里,“快点快点——载我出去玩!”
“你是把我当成司机了吗?”
“没错。”
“这么说很过分欸。”
尽管是相当过分的发言,但她并没有生气。可能之前对他确实有些不满——或是说很多不满。这些所有的情绪,都见到这辆无比心仪的悍马的瞬间消失无踪了。
好嘛好嘛,她就是个肤浅的家伙没错。
肤浅到,就算五条悟说“以后就可以开车和男朋友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了”,也没有当场生气。
“什么男朋友?”虚浮的语调仿佛在飘荡,“现在没有人在追求我。”
“上次和你一起去看电影的那个男孩子呢?”
“那家伙太内向了,但在色眯眯的地方却很大胆,我不喜欢。”
“不喜欢色眯眯的男孩子?”
“我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诶——?”
被他拖得长长的尾音,其中蕴藏了怎样的情绪呢?怜听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像是取笑。可能是她听错了。
还是换个话题吧。
“你想去哪玩?”
“嗯……”五条悟咕哝了一会儿,“冲绳吧。”
怜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磨出尖锐刺响,惯性却只是推着他们向前挪动了几厘米。
不愧是好车。
“冲绳?”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五条悟,“你是说靠近海边的那个冲绳?”
“是呀。”
“九州的冲绳?”
“没错。”
“认真的吗,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哦?”
“嗯。我们去冲绳。现在就去。”
五条悟笑着眨眨眼,不像是恶作剧的模样。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大海的嘛。”他还搬出了这样的言论,“以前一起去海滨公园的时候,你晒得鼻子都红了呢。”
没法否认,她确实挺喜欢海边:“我是这么说过没错啦……但冲绳那么远。”
光是开车就要用上整整两天,而且中途还要坐船,肯定会花上更久。
说真的,她可不觉得现在的水平能够实现这么长途的驾驶。
“没事啦,慢慢开就好了。没什么好着急的。”
“你当然能说这种轻巧话啦,开车的可是我!”就算是看在礼物的份上,她还是有点不乐意,“那回程就应该由你载我回东京了,对吧?”
“不对哦。”
“诶?”
“肯定是你载我回来呀。”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的话,她肯定会把对方踢下车。但如果是五条悟,一切都合理了。
他就是这种任性的臭小孩脾气,她已经习惯了。
那么,去冲绳吧。
与崭新的车和崭新的驾驶证和烦人的五条先生一起,穿过狭长的国土,从高速公路驶入乡村小道,而后再一次爬升至柏油路面。空气中海水的味道渐渐浓郁,夏末的燥热还散在风中,车载电台放着难听的老歌,五条悟却能跟着哼唱,难以想象他的MP3里究竟有着什么歌曲。
如同怜所预期的,这确实是一段过分漫长的路途,但他们还是顺利踏上了冲绳的沙滩。
“工作日里完全没人来海边啊!”
望着几乎空旷的海岸线,五条悟如此惊呼着,感觉下一秒就要撒开腿在沙滩上狂奔了。
“果然不能在休假日过来,上次这里都是人。”
……上次?
有沙里钻进了她的帆布鞋里。如此细小,如此疼痛。
她放慢脚步,走在五条悟的身后。
“你以前来过冲绳吗?”
“嗯。这里的烤鱼很好吃哦!”
“和你的朋友一起来的吗?”
“不算是。非要说的话,是因为任务才来的。”
“哦——这样啊。”
她慢吞吞地点着脑袋。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她感到多么释怀,郁结在心中的心绪也不曾消失,她还是不停地想着,他已经来过冲绳了。
而她所不知道的,不仅只有冲绳而已。
譬如像是上周,他很突然地推开了她家的门,懒懒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陪她看了三集的肥皂剧,却也没有提前说起这次来访。
再譬如像是,过去他常聊起的叫做夏油杰的好朋友,最近也不曾听到那个名字了。
还有……
角隐怜用力甩甩脑袋,加快脚步,追上了五条悟。
“呐,阿悟。”她努力扬起声,“最近有发生好玩的事吗?”
“买了新车送给你算好玩吗?”
“这是挺好玩的,不过……”话语干涸,她有些不知道应当怎么说了,“没有发生什么不顺利的事吧?总感觉你有点闷闷不乐。”
“我吗?”
“是呀。”
“才没有闷闷不乐啦。”
五条悟轻轻戳着她的眉心,笑得没皮没脸,坏心眼地故意迈开步伐,三两步就将她甩在了身后。
钻鞋子里的沙子,依然在磨痛着她。她无法迈步。
他始终走在她的前面。
无论是在充满烂橘子气味的那座五条家大宅里,还是圣诞节前雨夜的小巷中,抑或是此刻冲绳的海边。
他永远在前面。
继续这么走着,会不会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这种结局,她不想要。
“悟。”
“怎么了?”
他回过头,望着驻足的五条怜,如同任何时刻。夏末的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几乎要将话语也吹走。
“不管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和我说吧,我不会嫌你烦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的,所以……”
所以,请告诉我吧。
无论是她已经知晓的事,还是她现在不太听得懂的咒术师的事。
不管是在冲绳发生的事,抑或是他几乎被天与暴君夺走性命的那件事。
只要愿意告诉她的话,她一定会——
“没事啦。”
又是这句话——这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不愿去想。
从远洋卷来的腥味的风,钻过衬衫的空隙,刺入肌肤。不知何时聚起的云团沉沉压在地平线边缘。已经看不到阳光了。
真冷啊。她想。
她用手压住被风吹起的发梢。外衣随风摆动,她的话语也被风吹动。
“我回车上拿条毯子。”
转身走远时,她说。
海面上阴云飘了很远,远到足以碰触到返航的轮船。
在轮渡的甲板上,五条悟看到了。
他送给她的,黑色的悍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