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傩睁开眼睛时,窗外飞雪漫天。
这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于是他看向了跪在身前的里梅。
堕天神宫的大神官抬起头来,轻扇凝冰的睫毛。
里梅擅长使冰,他身周的咒力像海浪一般激荡,一圈又一圈地爆发着波纹,吹拂出刺骨的寒气。
这正是引发了六月飞雪的根源,但里梅本人的表情却比宿傩还要迷惘。
“恕属下失职。”里梅试图控制寒气,然而他的咒力却像困兽般挣扎咆哮。
室内的门窗、桌椅、被褥啪沙开起了朵朵冰花,甚至连里梅本人的小腿都冰结硬化了。
宿傩叹息一声。
“【反转术式·矩阵分解】。”他说道。
逆运算开始执行,推出反转冰凝咒法的过程。顷刻,大片大片的冰霜开始汽化,室内云雾漫天。
“多、多谢宿傩大人……”
“无妨。”宿傩迈出门去。
屋外,雪花仍在纷落。
宿傩不想待在那间屋子,却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便在庭廊上游荡。
他有时会停下脚步,拉开某间房门,望着堆满了乱七八糟物品的房间,然后叫住路过的仆从。
“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杂物间?”
仆从抱着花瓶,面露困惑:“应当从最初就是?我从没有来过这里。”
宿傩沉思片刻,又点了下他抱着的花瓶:“凤仙花。”
艳红的花串在瓶中微晃,宿傩下意识地扫了眼自己的指甲。他的二十枚指甲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鲜艳的色彩。
仆从稍微露出点笑来:“您每次看到凤仙花,心情都不错,我便采了些。想着,若能请里梅大人送到您房间,即便您最近不便出门……”
仆从顿了下,脸上满是对自己的不解。
“抱、抱歉,大人。我不知为何,看到您能行走,我竟开心到想要跳舞……”
仆从有几分不好意思,宿傩挥手让对方离开,继续漫步。
远远的,朱雀殿的广场上,有许多雀跃摇晃的人影。好些仆从挽手唱跳,摇铃击鼓,似在庆祝什么。
他们看到宿傩到来,虽仍有偷闲被抓包的羞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恭敬,连鞠躬时都偷偷看他,眼睛里闪烁着连自己都困惑的喜悦。
而后,里梅也来了。
仆从们以为要挨训,但这位堕天神宫的大神官只是皱了皱眉,便叫了几个人去帮忙准备膳食,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谁也不知道里梅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家只知道,平安京的这场雪,一直连下了七天。
第七天时,江户那边来信了,是杰写给宿傩的。
信中,讲了些江户新奇的糕点,并附了样品,邀他们过去看看。
杰饱受咒灵难吃之苦,宿傩也感同身受。
回信到一半,宿傩忽而顿住了笔。
“我吃过咒灵……”他喃喃着,轻揉太阳穴,自己都对这句话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
宿傩又读了一遍来信,那份热情、那份真挚、那份盼望,一切都令他觉得陌生,甚至有几分不爽。
总感觉,这封信应当写给另一个人,回信也应由那个谁自己撰写,而不是把麻烦都推给他……
宿傩忽然有几分恼怒。
他信也不写了,只吃了糕点,在纸上画了个圈表示还行,就差人送了回去。
那之后,杰还是坚持来信,每每都附赠一份美食,言辞却不再那样渴盼,更像是商业邀请品鉴。时间一长,宿傩倒也愿意写些感想与建议。
来年正月时,羂索和堕天之子们回来了。
新年,街上张灯结彩,堕天神宫也不例外,大摆宴席。
堕天之子们开心极了,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的旅程,连在村头和大白鹅打了一架,都成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宴会热热闹闹的,但散场后,归来的几位却都显得有些落寞。
仆从们时常看到他们在发呆,然后站在一间储物间前东张西望,偶尔抓住路过的仆从问:“这里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
仆从们谁也说不清,他们便也只好点头,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天元来祝贺新年,点名要和羂索对弈,他们是老棋友了。
一局毕,羂索颇感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棋路,像第一次与你下棋。”
天元沉吟片刻:“我们也许太久没有对弈,各自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年后,羂索留下,堕天之子们走了,往后隔一年回来一次。
堕天神宫安静了很多年,偶尔却也有吵闹的访客。
“——你这小偷!”
竹林里,里梅面目狰狞。
他张臂,将刚刨出来还带泥的酒缸护在身后,抄起菜刀就向对面人影砍去。
甚尔旋身一避,转头便拎着墨绿竹酒筒,踏叶而行。
“出尔反尔,你答应我可以常来偷酒喝的!”
“我什么时候那样说过!”
吼声震荡着竹林,甚尔身形一顿,里梅也停下了追逐。
他们都露出了一抹困惑。
好似甚尔要逃的不是里梅,里梅要撵的也不是甚尔。
同一时间,困惑的不仅仅是他们。
江户,五条家家主五条悟对月举杯。
五条家家主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那个梦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悟笃定他醒来以后定会记得,然而无论他怎样试图回忆,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梦里也许有个女子。”硝子以她的动物直觉说道。
“这样吗?”悟不确定着,随后便发现自己开始写信。
他那梨花木的矮几上,常年摆着一只螺钿小匣,会随着日光、月光、烛光变幻奇异的色彩。
匣中,是整整齐齐摞起的一沓信笺,多年来每月一封。
信纸上费心拈着当季干花,绝无重复。信中字里行间尽是思念柔情,纸张偶有微皱的圆点,似是落泪所致。
落款皆是五条悟,而收信者从来都是留空。
与他有着类似烦恼的,当属棘了。
他一直睡得不太好,半夜总是醒来,之后也难以入眠。
忧太和真希想了很多法子,甚至向羂索求医,棘也未能好转。
虽说如此,棘即使睡眠很少,也并未影响他在白天的活力,就好像梦与梦醒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你惊醒时,总像在喊什么。”忧太道。
“也许是个名字。”真希试图做口型,“M—K—R?”
棘请他们重复,他们便也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杰路过,道:“是不是Ma-Ko-Ra,【魔虚罗】?我读佛经时看到过这种变读,源于佛教神祇天龙八部的大蟒神,正读为【摩睺羅伽】。”
棘对这个词很陌生,但也确实无法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魔虚罗,Makora……
那晚,梦醒时,棘发现自己正在念着这个词语。
冷汗顿时湿透了他的背,言灵师所念必定成真,而若这个词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
无事发生。
棘也并未感到自己的咒力有所波动。
这是一个安全的词汇。
棘放心了。
往后不知多少夜晚,这位言灵师总是念着这个词语醒来,从未把这个当成一件大事。
隔年,堕天之子们来祝贺新年,听说这件事,也都咀嚼了下。
“念错了。”这是惠的第一反应,悠仁和野蔷薇也这样认为。
但这想法实在来得奇怪,连他们自己也一头雾水。
想不明白,堕天之子们倒也不钻牛角尖,只是冲老朋友们眨着眼睛。
野蔷薇说道:“去年,我们路过会津。”
“然后做了一个决定。”惠说道。
“铛铛铛——”悠仁往旁一步,侧身半跪,夸张地摇起手腕。
三个六岁左右的小孩,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齐齐向五条家的人们鞠躬。
“叔叔阿姨——新年好。”
忧太三人反应了会儿,才露出了无奈的笑来。
“时光荏苒啊。”忧太感叹道。
堕天神宫那边,也是吃了一惊。
“你们要定居会津?”里梅拧眉,他对那里的印象不是很好。
去年秋收后的新尝祭上,有个来自会津的咒术师冒犯了宿傩。
那叫【万】的女子,说着宿傩的眼神有多么孤独,便扑抱了过来,然后理所当然地挨了一记斩击。
常人应该是死了,但万有点实力,从此便对宿傩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想要让他理解爱是何物。
万什么都不知道。
里梅扫了眼爬在宿傩身上的那三个孩子们。
他们一个在给他涂指甲,一个在给他编头发,还有一个在研究掰扯他腹部的嘴巴。
而宿傩呢?他懒洋洋地支肘侧卧,像虎一样抖了下身体。孩子们从他身上滚落,却并没有退却,反而是更有兴致地爬得更高。
直到堕天之子们后怕着把孩子们拎走,教训着“如果不乖,宿傩大人可是要吃掉你们的”,宿傩才给了他们一眼。
“太瘦,看着就难吃。”他为自己正名,不许有人侮辱他的美食之道。
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了。
“宿傩大人!”堕天之子们抗议着,但宿傩只一个眼神,他们就灰溜溜地跑走了。
羂索忍俊不禁,逗那些孩子们:“长大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呀?”
他们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衣服!”他们响亮答道,“我们村都是裁缝好手,我们想要做出大家都喜欢的衣服!”
回音嗡鸣,有什么梗在喉里,有什么梗在心里。
羂索带孩子们到客房,哄他们睡下。
悠仁说:“惠经常给他们唱摇篮曲。”
于是惠顿挫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异戒神将八握剑,魔虚罗,Makora,Makari,Makari……”
孩子们打着哈欠,渐渐阖眼。
他们离开房间后,野蔷薇悄声道:“惠,魔虚罗应该念Ma-ko-ra,不是Ma-ka-ri。”
惠迷茫起来:“我只是顺口……”
羂索也记住了这个读音。往后,他发呆时涂涂画画,纸张上全是这个读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
一日,宿傩看到了,顺手替他用梵文和汉文写了一遍。
“末伽梨。”宿傩平平念道,并添了一笔,“末伽梨·俱舍罗。”
有如平地炸响惊雷,羂索的耳畔嗡嗡作响,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
他的双眼爆发出奇特的光芒,【透视】的术式全力运转。羂索看到文字、看到发音、看到人影,看到笑容……
不应当存在的记忆缠绕着他的心脏。
滴答,滴答。血液从羂索的双眼滑落,滴到纸上,染湿了那几个文字。
“末伽梨·俱舍罗……”羂索嗓音沙哑,吐字磕磕绊绊,“你那时就已经——你故意支开我,但现在能意识到你的存在的只有我。若我与他人一般无知,此刻便不必这样痛苦……”
鲜血从羂索的下眼睑涌出,在脸上刻下深深的血痕。
“你是人类终焉,宿傩吞噬并消化了你,因而与你关联的因果在各个时空都被完全抹除。但当宿傩念出你的名字,我却能通过【透视】看到你……为什么、为什么……”
羂索喃喃着,忽然猛地抬头,满眼都是兴奋的光茫。
“啊,我知道了,你很不稳定!正处于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态!只要我要确保人类终焉的绝对存在,然后反转你化作虚无的过程——”
他抢过宿傩手中的笔,在纸上狂草写画。
“杀光全人类并不可行,如果人类消逝,你也会随之消失,因此……对,天元!”
“若我阻止天元吞噬星浆体,天元会失控并同化全人类——这既是人类的终焉,也是人类的进化!”
“当终焉绝对存在,而人类又不会消亡——”
羂索的字越来越抖,最终他扔下笔来,不顾形象地光脚绕着堕天神宫奔跑了三圈。
“百年、千年、万年,无论花上多久,末伽梨·俱舍罗一定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
…………
………………
大家都说,从那天开始,羂索疯了。
天元下一次必须吞噬星浆体的时间,是在百年之后,超出了常人肉/体所能等待的极限。
于是,羂索结合了他毕生所理解的人体解剖学、【透视】、【结界术】、【反转术式】,在三天内完成了【换脑术式】。
之后,羂索去会津那边探亲时,堕天之子们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陌生女子是羂索。
羂索微笑着:“这个术式只能用于我自身,我把我的大脑换进了一具尸体。我拥有她的记忆和知识,但掌握她的咒术还要些时间,毕竟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有很大分歧,认同并不容易……”
羂索絮絮叨叨,悠仁抿了下嘴唇。
“父亲,您不惜如此也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羂索停了下,道:“为了确保人类终焉的绝对存在,我必须活过远超人类平均寿命的时间。”
“终焉……”野蔷薇喃喃着。
“那是末伽梨啊。”羂索微笑着,“我要把末伽梨·俱舍罗带回来,你们不记得她了吗?”
惠怔了下,抓紧了他胸口的衣襟。
惠的心脏空落落的,一阵一阵地疼痛,难受得令他不禁想要蜷缩起来。
而他们的羂索老师,他明明在笑,惠却觉得羂索比他要难过得多。
羂索讲了很多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他们被迫遗忘的事情。
当他在叙述的时候,他们痛哭流涕,而当故事结束时……
禅院惠用手背抹着眼睛和脸颊,这早过而立之年的咒术师,竟像孩子一样哽咽。
“呵,咒术师好像都是扭曲的生物……即便末伽梨要继续承受全人类的痛苦,即便她那样爱着人类,所以真心渴望着自己的自毁……我还是想要见到她,想要末伽梨·俱舍罗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
嗡。
哭声骤停。
堕天之子们一脸茫然。
“羂索老师,你刚刚说到,Ma-Ka-Ri?”
羂索安静了会儿,然后离开会津,前往江户。
“你来晚了,羂索。”悟说道,“天元前日向五条家提出了保护请求,我已与她立下束缚。凡是她要吞噬星浆体时,都会有六眼与无下限术式保证仪式顺利进行。”
矮桌上,天元自我对弈,说:“我绝不会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也绝不会让她爱着的人类迎来终焉。”
“你记得她。”羂索说。
“前些天想起来的。毕竟,我吃过末伽梨。”
羂索看向五条悟:“凭你,还阻止不了我。”
五条家家主叹息一声:“羂索,你从前悉心护佑百姓,为何忽然执着于毁灭人类?”
“是进化人类。”羂索说,转头就走,“我也从未护佑百姓,只是随心所欲。”
天元道:“不去问问棘会不会帮你?”
“我已明白,除你我外,没有人会记得末伽梨。”
“即便是宿傩?”
羂索的脚步一顿。
“她怎会舍得。”羂索低声道。
那天,羂索向宿傩说了许多,而在他讲述之后,宿傩也不曾像堕天之子那样忘却。
但是……
诅咒之王沉吟道:“你所叙述,绝非谎言。但我对此既无记忆,也无感情,更像在听他人的故事。”
羂索握紧了拳。
“虽然如此,”宿傩继续道,“羂索,我接受你的提议。”
“……宿傩,你听清楚,我会剥离你的灵魂,将它封印成咒物。待到时机将至,再选择合适的载体,进行受肉。如此摆脱肉/体腐朽,得以跨越时间。”
“但是,”羂索接着说,“你的身量过于庞大,我必须切割你的灵魂。合适的载体可能要千年甚至万年才会出现,那是很漫长的时间,有不可估量的变数。受肉时,你的灵魂或许无法全部合一,会有残缺。”
“在这期间你无法沉睡,只能保持清醒,却不会有视觉、听觉、嗅觉等所有感知……”
“宿傩,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一切?”
羂索紧盯宿傩,试图在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犹豫。
但诅咒之王只是大笑出声。
“衬衫和百褶裙,一定会大火的。”他说道。
“什么?”羂索使劲眨了下眼睛。
“这句话时常萦绕我的脑海。现在想来,应该是末伽梨的遗言。”
“所以……”羂索试图理解他的逻辑,“你因为想验证这句话的对错,宁愿经历所有的那些?”
“那算得了什么。”宿傩心情愉快,“就你的描述而言,末伽梨是条狡猾到让人牙痒的泥鳅,想必到最后我都还是被她耍了一通。因此,去未来讨债不是合情合理?”
“若那家伙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算计,费劲心机要我吞噬她,以为万事大吉,结果却又回到原点,连夸下的海口也未实现……”
“呵,”宿傩笑了声,“我倒愿意看看她吃瘪的模样,到时可要好好嘲笑一番。那表情,定会令人愉悦。”
羂索望着宿傩。他尝试告诉对方,这是执念。你本无执念,有了以后便会从佛堕落成魔……
“嗤,这种小事怎值得我在意?”宿傩道,又颇有兴致地审视羂索,“你又如何?羂索,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末伽梨?”
诅咒之王的四目探究地打量他,似是想要看透他的灵魂。
羂索怔了下,想了想,随后叹息一声,最终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我并未执着于她。”
失去末伽梨的日子,并非无法忍受。她爱着的世界、爱着的人类,都相当有趣。
“我只不过是……”
“想与她再下一盘棋。”
羂索与宿傩立下了束缚的契约。
里梅端茶过来,闻言也与羂索立了束缚,被问及原因时,他白了羂索一眼。
“无论生前死后,侍奉宿傩大人都是我的使命。”
羂索忙碌了起来。
他到各地行走,不管是死灵还是生灵,不管他们以前是否有仇,只要看着有些本事的,他都去拉拉家常,询问对方有没有意愿跨越时间。
尤其听说天元有五条家保护后,羂索更加积极,几乎踏遍了日本的每一寸角落,少有回到堕天神宫的时候。
一日,羂索在溪边洗脸时,一名年轻男子仔细比对了手中画卷,谨慎靠近了他。
“您好,请问您是羂索吗?”
“是我。”他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禅院家的……”男子面容局促,几番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最终,他低下头来,嗫嚅说:“悠仁老师去世前,托我替他传达口信。他说他想起来了,并且将他的幸运全分给您,盼您早日得偿所愿……”
羂索看着对方的嘴一张一合,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不管是林中鸟鸣,还是溪水击石,抑或是自己的心跳,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悠仁……他是怎样去世的?”
“悠仁老师年逾百岁,无病无灾,是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睡着了。”
羂索没说话。
“野蔷薇老师是去年走的,惠老师最近可能也要……”
羂索去了会津。
惠见到他很高兴,想要从榻榻米上的被子里坐起来,以便迎接他。
但惠实在太虚弱,羂索便要他躺着,跪坐到这位老者身边。
“终于,又见到您了,羂索老师……”
羂索不太清楚他应该说什么。
宿傩和里梅去世时,羂索并未目睹,只在他们死后赶回去处理灵魂。
没人能杀死宿傩。
他只是觉得实在无聊,翻译完了所有想翻的书,吃完了所有想吃的食物,杀完了所有想杀的人,便返回自己的出生地飞驒灵山,不吃不喝。
在第一千天的晨钟响起时,宿傩坐化了,死后肉身并未堕入魔道,而是成了即身佛。
里梅处理完后事,很快也随之而去。
天元以宿傩的即身佛为基础,创造出了覆盖整个日本的净界,能够瞬时发现危险的咒灵。
五条家、禅院家、菅原家,三家和天元达成合作,总会尽快派咒术师前去祓除咒灵,护佑一方百姓。而这御三家的名望也是水涨船高,成为了新时代的顶梁柱。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真快啊。”惠感叹道,“小时候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
“羂索老师,您还记得吗?晚上我不敢独自睡觉,末伽梨便教我咒语,只要念了,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来到我的身边……”
苍老的声音喃喃着。
咣当,门外,一位小辈捧着的铜盆掉落在地,哭着大喊着叫大家过来。
脚步声咚咚狂奔,惠的身边挤满了红着眼睛的男女老少。
“惠爷爷!”
“小惠哥哥!”
“禅院大人!”
“惠老师!”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一滴又一滴的泪水,饱含悲恸的感情。
羂索说:“你现在仍然可以与我立下束缚。”
“我拒绝。”惠干脆道,“我的前世八岐大蛇费尽千辛万苦,从咒灵转生成人类,我不会就这样变回去。”
“羂索老师,您和宿傩大人、里梅大人舍弃了人类的灵魂,甘愿秉执念成魔,化作诅咒跨越时间。这对你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只不过……”
这老者露出了孩子气的狡黠笑容。
“末伽梨是那样爱着人类。下一世,她究竟会更偏爱我的转世,还是你们?”
末伽梨已经化作虚无了,惠明知道这点,却还是……
羂索伸手,轻弹了下他的脑门。
“哎哟。”惠抱怨道,“老师,行行好,我都快死了。”
“别说这种话。”
“她肯定会更偏爱我。”
“再说我就强迫你立下束缚。”
“哇,可怕,还是让我寿终正寝吧。”
惠笑着,闭上眼睛。
“没有死亡,生命便没有意义。这一生,我了无遗憾。现在,我也不会独自入睡,但是……”
轻轻的声音,温暖地回荡在室内。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听说棘去世前,还将她喊错成魔虚罗。嘛,虽然有点偏差,但加上棘的言灵之力……”
禅院惠的呢喃渐弱,陷入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安眠。
“我想再见你一次……你会偏爱我的,对吧?我最最亲爱的,末伽梨……”
嚎啕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屋内泪如雨下。
羂索抚着惠的额发,忽而感到有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
那是兆亿分之一毫秒的触感,应当被归为错觉。
但羂索呆呆的,捂住自己的手背,起身后退了一步。
黑影从惠的身上掀起风暴,凝聚出了万种模样。
其中,有一个人形影怪,单膝跪在惠的身边,正伸手,机械地抚摸着惠的额发。
它的皮肤比象牙还要白,闪着七彩的奇异光芒。脑袋上甩着细犬一样的长耳朵,上空悬着一口代表了循环与调和的轮环。
如果把轮环丢出去,它会欢快地跑出去捡回来吗?
羂索下意识地这样想着,觉得那场面肯定会很搞笑。
毕竟它的身形有六米之高,肌肉线条道道分明,充盈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力量,奔跑起来肯定会地动山摇。
大大的狗狗,小小的飞盘……就在羂索差点笑出来时,周围几个孩子们直面它无意散发出的庞大咒力,当场尖叫一声晕倒过去,而成人们的额上也渗着冷汗。
室内的啜泣声一下子安静了。大家双手捂住嘴,拼命忍住眼泪,惊恐地看着它,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们怕它,却也有些家伙完全不怕它。
墙角、灯上,万种影子挤挤攘攘,都向它和惠郑重鞠躬,然后逐个消散,其中有鵺婆婆、黑犬、白犬……
到最后,只剩它不肯走,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惠的额头。
这是羂索从未见过的影子,他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是……
“末伽梨?”
影子转过头来。
【万种影法术】:当使用者认为任意物品、概念、生物存在,它们即会以影子的形式存在。
羂索很清楚,末伽梨太过庞大,这只不过是个惠临死前想象的影子,连一道执念都算不上,体内只有野兽般的本能。
但仍然……
他伸手,试图触碰它,希冀这不是自己疯魔了的想象……
它忽然咧开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羂索一愣,同样开怀大笑。
他笑到捂住了肚子,笑到一个劲地抹着透明的眼泪,即便后面已经变成了鲜血的眼泪,他还是没能停下笑声。
“悠仁啊,你是不是还偷偷将好运分给了你的好朋友?惠那孩子,真的抓住了她的精髓,竟然连影子都这么爱耍人!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最后,谁也不清楚羂索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禅院家的人们拿出惠编写的《手影录》,试图记录下刚刚出现的影子。
“羂索大人说,它的名字是……?”
“好奇怪,明明听到了,却完全想不起来……发音很像【魔虚罗】?小时候,惠爷爷经常唱那首童谣哄我们睡觉。”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异戒神将八握剑,魔虚罗……”
连更第11天结束~~~平安篇正式完结!!撒花!!!接下去是现代篇,正在写,会从涩谷事变开始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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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六月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