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室里,一个婴儿在母亲怀里啊啊地哭了起来。做母亲的拍着他的背,小声哄着,孩子的哭声才渐渐止了,变成不安定的抽噎声,好像随时随地就会重新一轮嚎啕。夏油低头看书,仿佛对一旁的噪音置若罔闻。这时,有等待的乘客零零星星聚在了柜台前,形成了一条松散的队伍。“夏油特级,我们去排队吧。” 辅助监督野田站起身。
夏油随着野田跟在一对父子身后。那父亲颇有年岁了,佝偻着背由儿子搀扶着,好像每走一步,他的寿命就少一点。儿子把两张票递过去,空乘扫了码,没让他们走闸机。排队上机的人淤堵在通道里,看手机的,聊天的,发呆的,不耐烦的,什么都有。这时候是流感的高发季,前面戴着口罩的一个中年人正絮絮地咳嗽着,既不敢咳得很大声,又因为嗓子痒而不得不咳。
坐定后,飞机迟迟不动,只听前排有一人起身喊道:“不要管那些迟到的了!凭什么要耽误我们的时间!” 其他人都没说话,一个女空乘跑来向他鞠躬道歉,劝他少安毋躁。那人忿忿地坐回去,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不停地把手机盖翻翻合合,一副坐立不安样子。
“大概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吧。” 野田监督小声说,“说来惭愧,上次我外祖母去世,我也是这样在飞机上一顿大吵大闹。不过吵完就后悔了。”
“为什么?”
“万一有人因为我没赶上飞机,我不就是做了一件坏事嘛。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万一这件坏事给我外祖母带来了坏运气,就全是我的错了。”
“这么说,野田监督你并不是因为影响到他人而感到愧疚,而是因为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你家人,才感到愧疚。” 夏油的目光从窗外荒凉的冬日景象转到了野田脸上。“夏油特级你太一针见血了。” 野田讪讪地说,“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是啊,毕竟人类做事,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优先。” 夏油说,“我也不例外。”
过了一个多小时,再拉开舷窗,外面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穿过灰的云雾,是被白的山林与建筑。北海道的雪从十一月开始下,直到三月都还能看到皑皑落雪的风光。二人方出了玻璃门,就有一股凛冽寒风□□斧劈而来,野田监督竟小步向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接机的专车已经到了,下来一个浓眉大眼的方脸汉子,一见他们就急催促道:“快上车,快上车。” 呼啦一声车门关上,从前排甩来两瓶热饮。夏油伸手接住,听野田问司机到目的地多久。司机说,今天雪大,大概要走四个小时。
高速路上,车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缓慢移动着。一辆救护车哇啦哇啦闪着灯从后面超过来,司机等车过去,就并到救护车那条道上,说这样更快。音响里放着漫才节目,负责装傻的正好讲到自己前不久患了尿路结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昏倒,所以以防万一,不提前联系一下叫救护车吗……” 里面的人每说一句,野田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这个样子让夏油想起了灰原,也是这么傻里傻气的样子。果然这行还是更适合行动主义者。夏油心道。
司机是个健谈的人,跟着野田没聊两句就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的家族故事全抖了出来。连带着野田也开始讲一些下个月就要安排和女友结婚之类的事情。
“这位小哥呢?有没有女朋友?” 司机问。
“抱歉,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夏油笑道。
“夏油特级,等你打算好了,女朋友也就飞了。” 野田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
这就是自己要结婚了,所以希望周围人都成双结对的心态吗?夏油心道。又听野田凑近他,小声说:“上次那个来接你的女孩,我看着就挺不错的。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出主意?”
夏油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理惠那晚摇下车窗时候的脸。那双眼睛看着他,里面闪烁着寒星似的灯火。没来由的,他从那双眼眸中看出一丝淡淡的鄙厌来。他立时反应过来,这鄙厌并非是来自理惠,而是来自那只玻璃假眼里的他……
这时,汽车嘟嘟地叫起来,原来是一个车强行并道进来,气得司机不停地咒骂。野田顿时忘记了刚才的询问,加入了声讨的阵营。一前一后,二人又就哪些司机最讨厌这个话题聊了起来。夏油想起理惠的吐槽,并线不打灯,一车占两道,蛇皮走位,来回窜线……不过她现在转去普通学校,专心备战入学考试,也不需要再考虑开车的问题了。
十年日久,十年也不久。夏油看着脑海里那只温静的玻璃假眼。如果另外一只眼睛也死了,那这一切就不是意义,而是罪孽了。想到此,无力感就如潮水一点点漫了上来。就算理惠说的没有实现,他……
他宁愿死的是自己。这是个懦弱的答案,他想,而我并不想做一个懦弱的人。与其思索着败果,还不如思索如何能将其变为现实。他会做到的。不,他们会做到的。
一定要做到。
这次的任务由天元指名,让他去检查边界处结界的情况。她虽然没有吸收星浆体,却也没有进化成五条悟比喻的机械暴龙兽。换句话说,咒灵化后,她的意识竟然奇迹般地留存了下来,依旧维持着各处结界的运转。而这次则是因为旭岳附近的结界有所松动,需要他去调查原因。如果是咒灵导致的,就袯除,如果是人为导致的,就把人移送到咒监会。虽说几日前加茂家的那场大火烧得整个咒术界格局动荡,但变的也是上层,下面该做事的还是要做事,躲不了闲,反而年后更加忙碌了。
等到了住宿的旅店,天已经全黑了。进山被安排在第二日,所以晚上相对清闲。旅馆旁边有店着红灯笼的拉面店。小店的檐头是结满的冰冷。拉开门,里面热腾腾的白烟就冒出来,一股面香味。吃得一肚子热意后,作为本地人的司机又拉着他和野田去吃烧鸟。店里只有店主一个人,正在看棒球比赛。三人把菜单上的都点了一些,司机喊了三瓶啤酒,野田连忙阻止,说夏油还没有成年。
“还是学生吗!” 司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是,我还要一年才满十八。”
“那小哥,你可要珍惜你的大好时光!青春可是很短暂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能怀念的也就是这几年。”
三杯啤酒下肚,司机谈性越浓,就讲起了本地的一个怪谈。却说十多年前,有一群登山者被困于山中。正值冬日,大雪严寒,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雪停。眼见着食物越来越稀少,再不做些什么,还不等冻死,只怕要饿死在原地了。于是最年轻的那个人就自告奋勇,想办法下山求援。大家看他年纪尚小,就纷纷阻拦。他却说:“没关系,我体力最好,脚程也最快。如果这里有什么人能成功,那必然是我无疑了。” 于是他就带着水和一块罐头走了。在屋子里的人等啊等。第一天,他没有回来。第二天,他还没有回来。等到第三天,屋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就有一个人说:“早知道就不把罐头给他了,要是他半路掉下裂缝死了,还白白浪费一个罐头。” 这时候,大家还纷纷指责这个人。可等到大家都饿得受不了了,对这个年轻人的担忧也就变成了愤怒。
“不过因为太饿了,这群人骂也骂不出来了。” 司机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就在这个时候,救援的队伍到了。说是有一个年轻人几日前来求救,但因为下大雪,救援队就被堵在了山外,等雪停了,才在年轻人的指引下找到他们。于是被救的人就问,那个年轻人呢?大家怎么找都找不到,最后你们猜怎么样。”
“这种故事的结尾应该是这个人在距离帐篷不远处的什么地方被发现了。大概是一出去就死掉了,然后灵魂带着救援队回来这样吧。” 野田监督说。
“他没有被发现,但是在山下的山神庙,有人发现了那瓶水和一罐没拆封的罐头。所以就有人传言,这个年轻人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山神。他向山神许了愿,等愿望实现,就被山神带走了。” 司机说,“不过神明这种东西,你想求它办事,总要献出些什么不是?”
看夏油静思不语,野田大着舌头,大力拍了拍他肩膀:“这种故事就不要细想了,反正也只是怪谈嘛。” 你怎么不说咒灵也是怪谈。夏油无奈地想。次日清晨,三人便驱车入山。夏油让野田跟司机在山脚下等,自己驱着咒灵往山的深处去。黑色的树和簇簇的枯茅插在白雪中,怎么看都长成一个样子。这样冷的地方,不必说人,就连鸟也不愿意叫唤。如果不是天气好加上指南针,只怕自己也会迷失在这里吧,夏油想。
作为结界节点的石桩被存放于半山腰的一间庙龛中。夏油细细看过,绳结完好无损,看不出来任何会引发松动的风险。难不成是进化后对结界的感知力下降了?夏油拍了拍手,准备返回。忽然,远远听见一道人声,他顿时戒备起来,凝目看去,只见走来一个拿着手电,穿着红色冲锋衣,背着登山包的男人。
“您好,请问迷路了吗?”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怪年轻的。
“劳您费心,我并没有迷路。” 夏油谨慎地说。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太诡异了。虽说是白天,也存在有探险爱好者来此一探究竟的可能,但无论如何,这种大雪天都不会只出现一个人的。
“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说,“那您是要上山,还是要下山。虽说现在看着很晴朗,但过不了多久,就又要下雪了。您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是的,我正要下山。”
“啊,下山的话,你跟我来好了。我知道一条比较近的路。” 男人说。
此时,夏油也看出了此人的一些不对劲。他讲话有一种僵硬之感,好像舌头不太利索,又或者很久都没人讲过话。夏油看了看男人脚下,见他果然没有影子,便道这又是什么新品种的诅咒。他露出一丝微笑,说:“那就麻烦您了。”
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夏油跟在男人身后,缓慢地穿过根根直立的树木。寒霜凝露的空气里,它们的枝丫无限止地朝冰冷的天空延伸而去,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阳光下,白雪熠熠生辉,无限晶莹,美丽。那些因为视雪而盲掉的人,大概是因为眼睛不愿意再直视除这洁净之外的污浊了吧。
“就是这里了,你一直往下走,很快就能下去了。” 男人说。
夏油低下头。他站在一块覆盖着薄雪的大石上,冷的风呜呜地刮着,带着森森的寒意。迈过这块石头,就是一道大裂,掉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绝无生还的可能。他召唤出诅咒,回身对着男人笑道:“您说的这条路,我想大概是走不通呢。”
“那你明知道走不通,为什么还要走呢?” 风雪中,男人的形貌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树枝倾倒歪斜,暴风雪竟骤然来临。就在夏油喝令咒灵去攻击那人时,眼前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他来不及思考,便有一股巨力冲来,撞得他跌下崖去。
“住持大人,考验还不能结束吗?” 禅房外,小春结月焦急地问一个身着袈裟的老人。在加茂宪明的安排下,她和御宇迦摩来此地取源信和尚肉身所化的咒物狱门疆。此物虽然不能用于攻击,却能如牢狱一般封印万物。此物内部乃是至坚之存在,哪怕是被誉为最强的五条悟,只要身陷此境,便毫无脱身之法,除非有人能从外部以强力破开。
自源信和尚圆寂之后,狱门疆便被供奉于奈良东大寺法华堂中。源信生前留下遗言,若取狱门疆,非智勇坚毅之辈不可。是以,为了考验求取之人的毅力,需要此人不眠不休,不食不喝,七七四十九天方得通过。为了确保安全,御宇迦摩面前就摆放着饭团和水。屋内有僧侣陪同,只要他坚持不住,随时可以叫停。
还有十五天。小春知道,按御宇迦摩的性格,他必然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天,最后一时,最后一秒的。
“施主,考验结束不结束并不在我。” 法师说道。
“可他万一要死在里面——”
“阿弥陀佛。如果是那样,我便会如约将圣物交给施主。” 法师答道。
“等你们拿到狱门疆,就去天元大人处,把二十根宿傩手指封印到里面。” 临走前,加茂宪明叮嘱道,“届时势必会有人来抢夺。所以该怎么安排,你们自己随机应变。我恐怕帮不了你们了。” 前两天加茂家大火的消息传来,她才明白,这句帮不了是什么含义。加茂宪明,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让自己这么死了。结月死死握着拳头,几乎把牙齿咬碎。
却说禅房内,御宇迦摩半睁着眼睛,默诵经文。周围门窗紧闭,一片黑暗,不透光亮,让人不分白天与黑夜。起初他精神饱满,头脑清明,心灵平静,随着饥饿袭来,五脏六腹犹如火焰炙烤,令人魂不守舍。心烦意乱中,过去种种均在眼前流过。一九九三年,他的双亲在海啸中罹难,是师父把他救出,见他有咒力,便将他带回寺中。如此十载过去,师父便遣他回到故里。临走前,师父告诉他:“多做好事,多做善事,无愧他人,无愧自己。” 后来他又认识了宪明。“迦摩,有一件事情我想请你去办,办成了,说不定能救下很多人,但可能会牺牲掉你的性命。这件事你要不要去做?”
他说:“我做。”
千年前两面四臂的诅咒师宿傩死后,二十根手指散布于各处。相传,只要集齐这二十根手指,便可以复活宿傩。而有人便意图以复活宿傩为引,让历史倒退回妖魔横行,诅咒肆虐的平安时代。而他们此番来求狱门疆,不光是为了永远封印宿傩,还为了避免有人利用狱门疆封印五条悟,削弱咒术师的战力。狱门疆只能开一次,只要他们完成封印,它将再也不会被打开。
恍惚间,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结月。
“我们不要狱门疆了。封印宿傩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而五条悟要是被封印了,就想办法把他放出来好了。这件事情不值得你豁出命来做。” 她把饭团捧到他嘴边,“迦摩,没必要。”
御宇迦摩别过头:“结月,你和我都答应了宪明,就不能反悔。”
“如果我求你呢?”
御宇迦摩紧缩双眉,抿唇不语。就见小春结月盘腿坐在他对面,取下面具,露出一张布满瘢痕的脸。她幼时家里遭遇过火灾,面部烧伤严重,所以她从不以真面目展露人前。御宇迦摩想起,自己初到京都府立时,日语讲得不流利,上课也听不太懂,多亏小春帮忙,才活过第一个学期。那时候的小春没带面具,镜子里和其他同学眼里,她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子。后来她知道他看得出来,就戴起面具了,说怕把他吓到。
只听小春说:“迦摩,你不同意,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里受苦,自己却什么都不做。既然你决定要挨饿,那我就陪你一起。”
“不行的,结月。你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肯定会出事的。” 迦摩急道,“你快出去。否则到时候没人护送狱门疆,一切就白费了。”
“我同宪明讲过了。他会让其他人过来。” 结月说,“我也是咒术师,跟你没什么区别。” 言罢闭目端坐在迦摩对面,不再多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迦摩睁着眼,只看小春双眉颦起,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控制不住地动摇起来。无论如何,他不想小春死。
“结月,我求求你,你走吧。” 迦摩苦求道,“我一个人就可以,不要你陪我。”
她的两颊凹陷下去,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你现在……理解我的想法……那我求你……你又为何不应。”
御宇迦摩看着小春,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滚落。师父,我该怎么办。他想。我该怎么办。
如果眼睁睁地看着小春在自己面前死掉,他会后悔一辈子。可如果不能取得狱门疆,两面宿傩的封印……宪明,如果我做不到,你还会有别的办法吧。他的手掌放在饭团上,眼泪簌簌而下。
“明心,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凡事都要问问你自己的内心。问明白,问清楚,做也要不悔,不做也要不悔。”
“你看到了吧?” 形貌奇古的老妪发出了呕哑的声音。她面前,结界的投影璧上,御宇迦摩双眼半阖,双目和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不断有泪水顺着他的颧骨流到他下巴上,打湿他的衣襟。他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你再看这里。” 御宇迦摩的形象消失,接着是血泊之中的悟,抱着断臂的禅院,背着灰原的七海,捂着右眼,指间血流如注的理惠,瑟瑟发抖的菜菜子美美子,还有熊熊烈火中加茂宪明的残首……这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他又看见许许多多的人,有捂着肋下,对着诅咒挥刀直至最后一刻的中年人,一个和他同样年纪的男孩,他的半边身子被诅咒吞下。他的咒具插进咒灵眼中,他看清他的口型,他说:快跑。他看到一个苍然白发的老人,他在孤灯下绘出一幅幅诅咒的图画。他看到风浪中的船只,看到瞎眼的和尚,看到无数跪拜僧侣的脊背,他看到饮酒欢宴穿着华裳的贵族,看到被四臂的魔神生生撕裂的贫民,看到引弓的巫女,看到持符的阴阳师,看到足肢交缠的尸体,看到一双双死了的眼睛——一个婴儿嚎啕着,它皱红的脸又瞬间幻化成一个老人干瘪的相貌,青的草从尸骨上生长出来,牛羊在上面悠闲地踱步,灌木丛的野狼眈眈而视,紫青的电光劈下,无数惊慌的动物从火林中奔逃,从它们的死骸上,青的草重新生长出来,百花开放,林木丰茂——他看到无数生,又看到无数死,看到无数可爱的,可恨的,可向往的,可厌憎的,直到最后,这千万张面孔在一个孩童的微笑上达成了平衡。
他看到七岁的自己,那个袯除了第一只诅咒,那只趴在老师身上的蝇头的,微笑的孩子。那个微笑是这样纯粹,快乐,天真,幸福,真诚。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微笑,这样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你开心吗?” 他问这个孩子。
“我很开心。”
“为什么?这样你很辛苦不是吗?”
“不为什么,只是我想这么做。”
霎时间,这千万幻影的屏障破碎了。他的心情无比的平静,安详,那些阴冷的毒焰纷然退去,他的周身洋溢着淡淡的温暖和恒久的幸福。对面有一个少年在微笑,他的头发散乱了,他的脸庞有擦伤的血痕,他的双耳被寒冷冻得通红,但他仍是在微笑。
“夏油杰,我问你,你可想好你要走那条路?”
“天元大人,您与其问我是否想好,倒不如问我正在走的是哪条路。” 少年微笑着说,“而对这个问题,我想我的答案是‘爱’。”
“你的爱是什么?是同情否,是怜悯否,是仁慈否?”
“都是,但都不是。如果您一定要让我给出一个定义,那么我只能说尊重和原谅。我爱这个世界,所以我尊重它的真实,我爱它的一切美好,我原谅它的一切不美好。而这份心情并不因世界的变化而变化,不因世界的无常而幻灭,它即是我,我即是它。” 他静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这份爱是真实。”
老妪发出了一阵大笑,她的嘴越裂越大,露出那漆黑的身体的内部。山脚下,正在给救援队打电话的野田突然听到司机的喊声。他抬起头,看到黑下来的天幕上,无数的星子朝山顶的方向汇聚,划过灿然斑斓的轨迹,寂静地坠落到漆黑的树林中。在不见底的黑暗中,突然爆发出盛大的光明。光流化为银河般五彩绚烂的漩涡,朝正中央少年平展开的右掌汇聚而去,凝结成了一块透明美丽如同琉璃的玉石。
少年张开嘴,将这块玉石吞入了口中。他的神情无有痛苦,而是一片平和,宛若清晖闪烁,落雪的群山。
“天元结界消失了。” 正在战斗的五条一个失手把咒灵的头拔了下来,扭头与辅助监督面面相觑。而下一刻,五条看到了一个透明的,更为坚固的结界横栏在他和辅助监督之间。新招式吗?他迈步而出,毫无阻拦地走了出去,而那个诅咒的头却留在了里面。
“谢谢您,天元大人。” 夏油对眼前这个无有人类面貌的咒灵鞠了一躬。
“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咒灵说,“希望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迦摩!” 禅房的门被小春结月一把推开,她冲进去,却收住脚步,在一动不动,宛如石像的御宇迦摩面前缓缓蹲下。她痛苦地看着对方的脸,却听到一声微弱的:“对不起。”
“对不起,结月。”
“傻瓜!”
身后的僧侣上前扶住御宇迦摩,把他带到旁边的休息室。长久的饥饿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他的糖元,脂肪,肌肉都被燃烧殆尽,以维持心脏和大脑的运转。小春想要跟上去,却被主持拦了下来。他手捧一个红漆木盒,道:“我就把源信法师的遗骨托付给你了。还万望你不要辜负他生前宏愿。拜托了。” 小春看了一眼屏风之后,深吸一口气,伸出手——
咔嗒咔嗒,鞋跟叩击在石砖道路上。一名穿着黑色洋服,带着礼帽面纱的美丽少□□雅地行走在如织游人之间,朝那恢宏的金堂走去。她戴着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眼睫和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扫洒的僧侣似有所感,纷纷抬起头,朝那少女来的方向望去,便见她的身后跟随着一个独眼的,蓝色皮肤的怪人。它的头顶上生着火山形状的凸疣,随着它的行走,周围的树木便仿佛染上了夕阳的余晖,噼里啪啦地烧燃起来。
少女身后,扮成游人的咒术师拿起了对讲机:“通知法华堂,一名诅咒师同一只火系诅咒——啊啊啊啊啊啊——” 对讲机噼啪掉落在地上,那奔跑的火人发出了长长的,痛苦的,歇斯底里的嚎叫,转瞬就扑倒在地化成了一摊灰烬。
卢舍那大佛端坐在佛殿的正中央,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的喧哗与骚动,无比神圣,无比庄严。僧众聚于佛像之下,口吟经文。随着这声声梵音,透明的结界以金堂为中心,如同水波一般散开,笼罩着藏经堂、开山堂、二月堂、四月堂——那没来得及跑入的咒术师和辅助监督便化为火苗被阻隔在结界之外。
听到僧人的汇报,小春垂下手,背对着那扇屏风。她心道,就算现在出去,必然会被半路劫杀。既然对方的目的是狱门疆,倒不如——她看着那个红漆木盒,露出了微笑。
“法师,我去了。” 她说。
少女微笑着,将纤纤的五指轻柔地放在了结界壁上。下一刻,狂风卷去她精致的礼帽,她长长的秀发散落而下,如同美丽的丝绸一般飞扬飘舞。两团淡金色的裂纹自她掌下生长而出,如蜘蛛网一般覆盖了这层美丽透明的薄膜。
“东大寺结界已破,速去。” 听到脑海中天元的声音,刚落地关西机场的夏油当机立断把行李箱甩给野田,朝外狂奔。
“那就比比谁先到吧,杰。” 五条悟扶上墨镜,跨入了通向京都校的界门。他的右手提着一个银白的保险箱,浓郁的阴黑气息正从中逸散而出,如同毒蛇一般盘绕在无下限周围,试图钻入这屏障。
飞机上的小插曲和野田的经历来自于《横道世之介》中主人公世之介在外祖母去世后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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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月 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