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万是被回到房里的宿傩赶走的,而她摔碎的茶杯碎片有一片切伤了浮舟的脚。
最后也都被宿傩钳进万的血肉身躯中。
宿傩驱逐万后,回头就见到了席上迤逦的蜿蜒红迹,其源头正好是浮舟脚下。
而那个踩着瓷片的本人却茫然不知,还在往房间更深处的屏风摸去。
宿傩让她在原地坐下,先找到了令浮舟割伤的罪魁祸首,一片片搜罗,最后悉数交还给作俑者。
再度回来,将浮舟抱在怀里。他检查她的脚,又治好。
“踩到东西也不觉得疼么,还又走了几步,都压进肉里了。”术式无法让异物凭空消失,宿傩就按着她的脚心,再确认:“没感觉吧?”
她心不在焉:“感觉到你在压我…对了,万说的是真的吗?”
宿傩按压的动作停止,过了一会才若无其事问:“什么是真的?”
“当真能做到吗?把灵魂封存在肉身里。”
是说这个,宿傩也不知为何刚才听她说话心绪不宁,如今放心回答:“平安京方面正在着手建立结界……羂索是天元那边的,他的术式……”
浮舟听也难听明白,宿傩也看出来了,简要概括:“不过是个有点希望的设想,我并不指望。”
这下她懂了。
宿傩为人谨慎,讲话也精确,他说有点希望,说明足以取信于他。以浮舟的理解,这代表大有可为。
看哪,这些人因一项工程汇聚在一起,现在要暗地里开始做些操纵生死,愚戏时间的大事件了。
反观自己……嗯,算了,人家只要随便聚聚就能生出事来,她窝窝囊囊,活得也还不赖。
浮舟于是点点头,不欲多说,推脱道:“我困了。”
“……”宿傩的呼吸清晰可辨,但他同样没再说什么,抱着她上了床。
浮舟没对这项骇人听闻的事业发表什么看法,但暗地里她联络了乌鸦。
浮舟指指点点:“人家怎么在古代就折腾出这些技巧了。比之我们的炼金术怎么样?”
说是【我们】,浮舟和锈湖这帮埃及风格的鸟人也不算一伙,这么说只是讨巧而已。
得到的答案也不负所托,并非无可奉告。
【他们是术式,我们是科学。再不济,咒术师还有一整个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
浮舟险被这个挽尊的腔调逗笑。
咒术师也是人类,没听说谁遁入修罗还能化为飞鸟。况且这边这又是什么科学?中世纪宗教科学?
她表面上只说:“确实,人多的地方,做不成人,还能做养料。锈湖只是太封闭了。”
糟糕,被平安时代吃到人口红利了。
但或许因为她不可取信的笑意,乌鸦先生声明,浮舟与所有的器材一样,同样也是这片土地的财产。
浮舟笑不出来了。
她面向窗外,看了一晚上繁星,等她回到宿傩身边时,对方已经起了床,正在捏她的脸。
宿傩说话一如既往不好听:“怎么喊你都醒不来,还以为你死了。”
浮舟摸着脸,侧向另一边,嘴里说:“但愿如此。”
本性这东西,只要相处时间够长,谁都会暴露。
可困扰浮舟的是,坏日子也会有过去的一天吗,还是说它永不终结?
宿傩的手掌慢半拍拢起她的发丝,又过来贴在她脸颊,缓缓摩擦:“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危机四伏的恐慌感消失,宿傩的怀里暖洋洋的。浮舟有了短暂的依恋,然后推开他:“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京都?”
“再等等……事情还没做完。”后半句好像是特意为哄她而强行添加的解释。
她心中无趣,暗自腹诽,这当真难为宿傩了,他不经常说废话的。
浮舟想到他和万那什么百年之后再相逢的缘分,又觉得埃及神话还是太全面。她心情低落地坐起身,找衣服披上,说好。
抱着她去漱口洗脸时,宿傩还一反常态地向她许诺:“不会太久…你以前不是还很期待来京都么?”
漫长的武人生涯中,宿傩的个性沉稳又强势,就算偶然沉住气来,也很快要反攻。他不会惊慌,也不会低头。
浮舟也同样过了惊慌的时候,她轻声反问:“啊,是这样吗?”
宿傩这才想起来,这次她对京都未表露分毫兴味。
他盯着浮舟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丝毫匀过去的意思,按捺住不愉快承认:“……是我记错了。”
浮舟苍白的皮肤沾了水,侧身时有水珠滴到宿傩的衣衫,随着逸散的点点桂花香气,融化到布料里。她不为所动。宿傩的心脏好像也被这种不声不响的坠落击中。
浮舟那天没用早餐。
不知从何而来的悬空感,促使他承认,自己并非不后悔。
但显然,宿傩就算做错了事情,记错了,也轮不到她指摘。
更何况,他十分有七分确定,浮舟一定是或多或少的记得。
本来,他都不想和她计较。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逼出了托辞,他回忆起来总是懊恼。此事已成常性--宿傩一有情绪在心里……浮舟就在劫难逃。
因为有能力的人总会转嫁自己的不幸。
万身上带着碎瓷片走的那天是霜降,而她全须全尾再来宅邸的时候还没到立冬。
朔风吹拂。
万来到墙上时,低头就看到了被宿傩轻轻推开的浮舟。
她没有依凭地踩在地上,光着脚,举止茫然,看着怪无措的。
宿傩在捉弄她,但万比起这个更在意的是,他格外注重尺度的行为--这家伙脆弱成这样,连带着宿傩都不得不只用对待花瓣和羽毛的力道推搡。
万看不得这些,再说她也不喜欢这种小打小闹的架势,便讥讽:
“看,我说什么来着?”
浮舟忽闻不讨人喜欢的声音也不害怕,对方既然立下了无法伤害她的束缚,那就不足为惧。
听见闯入者的声音反而能帮助分辨里外方位,因为万总是在围墙那边。
浮舟离开了宿傩的搀扶,也不茫然了,她踮着脚尖就往回摸,想回室内去。
“他只会短暂的在乎你一下。就这样。”万站在薄而尖的墙顶,以为抓住了把柄,死不松开,且有心逗乐。
狂热的嚷嚷惊扰了宿傩,当然,浮舟心里嘀咕,不排除他也有来看笑话的意思。
浮舟呼出的空气结了霜,落下,又冻在了自己**的脚上。
她脚下快被风吹死的秋草磨着她的皮肤,宿傩和万好脾气的说了几句话,像是故意要在浮舟面前炫耀。
浮舟连他们拿自己当笑话都不介意了,更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又往前窜了两步,然后在身后两人好像很默契的一个微妙间隙里,浮舟说:
“哦,我知道。”
她摸到廊柱,抬腿登了上去,走两步进了房。
浮舟算是理解了,万虽然被宿傩各种意义上伤害的很深,但她从不气馁,而且把他看得很好,觉得他是很有魅力并且能够被征服的男人。
实际上,浮舟以为,说宿傩【短暂在意】都是抬举。
宿傩已经是这样一个人,惊鸿一瞥的爱意顶多就是新鲜的玩具。爱情像宗教,不信者不会回心转意。
他……久旱的枯树未必企盼甘霖,或许报复性的雷火更佳。
浮舟入室内,掀开挡人的帘帐,坐在几边喝起茶,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也不问。
再后一段日子,宿傩忽然又不爱折腾她了,恢复了倒计时不明的正常。
浮舟推测这是好胜心驱动的产物,或许宿傩对她和万达成的共识很不满,想要身体力行破除此认知。
冬天很快来了,霜雪俱落,去年这时候浮舟还在雪地里等死,今年有了暖炉和抱枕。
可惜抱枕长了嘴。
她么,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凄苦的宿命不会因为哀愁而减少。浮舟默默地把自己分割开来,每天刷新自己的身体状态。
荻花在小雪这天过访,对浮舟现在所处的环境大为不满。
她还是擅长评头论足:“外面看的还算体面,里头院子怎么还没修好?”
浮舟猜的:“他们没钱了。”
对方立刻噤声,可不敢议论藤原家。
但她觉得浮舟状态很好:“前些日子母亲得了疟疾,我也发热,到了冬天真是容易遭殃。神明保佑,你一点事也没有,现在看着还比秋天更胖了些。”
浮舟又和她在这个翻修了几次,最后大家一起摆烂的园子里逛了逛,等到了流水都冻结的池塘,那里还有东倒西歪的荷叶干茎。
由此可知,这地方是夏天保留下来的。
荻花感慨:“没遭咒术师的毒手,但天凉还是免不了枯竭的命运,他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荒败。”
浮舟因瞧不见而没有这种忧愁,但对方说的对,死亡都是一样的。
她柔柔地说:“这样也不错,秋恨已成。”
回到房里暖身子,荻花打了个哆嗦,只喝了一杯热茶便要归家:“我得走了,你们这里的冬天人又少,景象又这样。看着愁人,也只有这边外面的竹林和水潭稍显风雅。”
浮舟想,风雅的处所可能是里梅故意保护的风景,为的是宿傩像这样坐在房间里,也能看见。
至于别的地方嘛……烦不了啦!
她也不挽留,心里知道这个落魄的地方对方大约再也不会踏足。
毕竟生了一场病,又是冬天,没人会喜欢任何勾连得起风烛残年这个词的地点。
就连浮舟自己,也时常觉察自己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再和宿傩,还有万说话,偶尔和里梅说两句日常用语,她后来就再也没听见过他。
宿傩说的过些日子比预想的要更长,也许到了新年他们都不会离开,但浮舟有时怀疑,他是否特意不说事情已经办完。
也许他不必留在这里,但他想等她问他。
浮舟没问,她夜夜在宿傩的影子里睡觉,摸着他的轮廓起床。
他们天天都能碰见,但她总是轻飘飘的,转个身,他就会担心丢面子的也无视她。
宿傩……并不好受。
浮舟太冷了,不管是态度、体温,还是凉飕飕像霜风的语气。
不过他也明白,只要他命令她,就像上次一样,或许浮舟又会变得温柔又娴静。
但宿傩重新想起她热衷于转身扭头的姿态,发觉她如今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她不爱搭理他。
生活乏味,宿傩本该想说其实浮舟也一样:如果她让他感到无聊,那么按道理,他就能随时叫停。
随便摆脱她,比方说,把她丢在这里,自己到别的地方去,眼不见心不烦。
或者干脆……
浮舟:累了,我有魔芋爽
宿傩:(以为)浮舟大小姐想让我告白。
宿傩恶向胆边生,然后膝盖一弯---坐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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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桂花吹断月中香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