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梦里——梦子告诉自己。
在梦里,一切不合逻辑的、或是不可能的事情,全部都会成真。
比如大出血的伤口在脚下汇聚成溪流,再比如连人带车掉进水里后没被大难不死还能在上岸后之后再次见到完好无损的车。这都是只能在梦中出现的怪异情况。
像这种梦境中特有的、不合常理的事件走向,梦子觉得已经应该已经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在五条悟说出“我现在就来见你”这种浪漫到足够让她掉眼泪的话后,又紧接着添上了一句“那我现在把通话模式切换成视讯通话你记得同意一下哦”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自己的小脑萎缩了一下。
……所以,他说的“来见你”,意思是,隔着手机屏幕见面吗?
该说是期待落空,还是无比失望呢?总之她此刻无话可说了。
说实在的,如果只是视讯通话的方式见面,那还是别了吧,光是想想就觉得尴尬了。况且前置摄像头会把她拍丑一百倍,她可一点都不情愿面对屏幕里被拍得像只肿泡眼金鱼的自己。
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梦子不好意思直接对五条悟说“不”——要真说出了如此决绝的否定,会显得她格外冷漠且冷血吧。
更何况,一不小心流露出了脆弱情绪的人是她。从脆弱的自白一下子转变成断然拒绝,这样的转折这么想都觉得奇怪。
估计是自己的想法又准确地传达到这个梦境的世界之中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支支吾吾了实在太久,久到即便是最为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不对劲。电话那头的五条悟满不在意般说了句“没事没事”——完全能想象出他甩手的悠闲姿态了。
“你按下同意就好啦,然后记得把手机平放在地面上。放心,我不打算只在屏幕里和你见面,所以你躲在镜头外面也没关系。知道吗?视讯通话是我来见你的‘通道’哟。”
啊。棒极了!
其实梦子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通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不用被摄像头拍到,那就足够啦!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立刻按下同意,再把手机往地上一摆,她后退了两大步,生怕镜头会把她的捕捉进去。
已经依照他说的做好了,然后呢?
似乎依旧无事发生,梦子忽然很想唤他一声。如果能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她会觉得安心很多的——至少不必担心他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迟疑的呼唤声迟钝了好久好久,在终于决定说出口的瞬间却拐了个弯,变成一声沉闷的惊叫,还没来得及散到空中,便灰溜溜且沉默地钻回到了梦子喉咙里。她的嘴还惊愕地微张着,看着五条悟的脑袋从手机屏幕里钻了出来,震惊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是的,没错。
五条悟的,白色脑袋,从她的,手机的屏幕里,钻出来了!
就像钻出沙地的狐獴,也有点类似于在游戏厅玩的打地鼠,总之他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了——从手机里面!
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屏幕而已,居然真的能够容纳脑袋通过,果然是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符合逻辑的。
而后,一侧的肩膀也探出来了。
五条悟把右手臂伸得长长的,按在地面上,用力一撑,大半个躯干也出现了,随后再蜷起身,抽出双腿。在梦子惊讶到近乎惊恐的注视中,他轻快地原地蹦了一下,得意般高举双臂,连下巴都扬起来了,仿佛做完一整套高难度体操动作后平稳落地的运动员。
“噔噔噔噔!”他居然还给自己配上了登场音效,“我来啦!”
在你无比痛苦的脆弱时刻,你的男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与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你的眼前,这时候你该怎么反应呢?
喜极而泣?感动地一把抱住?或者,把你的爱意和感动表达得再直白再热切一点?
抱歉,上述选项一个都没有出现在梦子的待办清单里。
她现在只想大叫。
“不是不是不是……手机这么小,你怎么钻过来的?而且为什么你像贞子一样登场了,就算是在做梦也要讲点基本法吧!”
想必任何一个见证了这番“大变活人”戏码的观众,都会发出和她类似的尖叫吧。
五条悟努了努嘴,好不失落。
“什么叫‘你像贞子一样’嘛。我就是想象着贞子,所以才能成功地从手机里钻出来的嘛。”
他轻轻摇晃脑袋。
“呀——梦真的很奇妙呢。我最近才发现,在你的梦里,就算是身为外来者的我,也可以用想象力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饱受震撼的心还在不安地跳动着,响亮得几乎快要盖住他的话语了。梦子不自觉猛喘了几口气,待到惊恐的情绪稍稍溜走了些,她才开始思索着五条悟的话语。
“……外来者?”思维好像僵了一下,莫名的酸涩感却已不由自主地涌上鼻尖了,“你的意思是……”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向她走近。
直到此刻,他仍旧是笑着的,那么轻松且自在,与一脸苦相的梦子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
也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确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命体。
轻轻攥住她的手,五条悟歪过头,把脸颊贴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稍稍俯低了身,眯起眼,像只猫似的调皮地蹭了蹭,而后才抬起眸看她,那自下而上的目光透着娇纵般的狡猾,像是知道她不会因此生气,所以才故意这么撒娇的。
他的脸软软的,带着浓重的暖意。这次他把胡子剃得很干净了,摸不到半点胡茬,真像捏捏玩具,就和梦里那样……不对。
应该是,像她坠入梦境前最后度过的现实一样。
“你看,不是假的,也不是梦,对吧?”他笑眯眯的,深蓝色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得意,“爱丽丝,我来你的梦里作客了。”
五条悟是真实的。
在这个虚假的梦中,只有他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可梦子仍在发抖。她想她可能要哭了,不过眼泪淌不出来。她只是止不住地发抖。
颤抖着颤抖着,实在站不住了,梦子跌坐在地上。扬起的风掀翻几片落叶,也吹起了她的发梢。
说不定坐下来冷静一会儿,动荡的心情就会重回平和了吧。她这么期盼着。
五条悟也在她的身旁坐下了,紧贴着她。这副做派也很像猫。其实梦子不太愿意表现得好像自己很依赖他,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倾斜过去了。
她靠在五条悟的肩头,依旧沉重的脑袋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点一点滑了下去,他那坚实的胸膛一点也没能阻止重力的拉扯。到了最后,梦子完全是枕在他的腿上了。
真像是个玩疯了躺在大人身边歇息的调皮小孩啊。她自己都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想睡觉了吗?”听到他这么问了。
梦子摇头。
她一点也不困。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耷拉下去了,好像很失望,“那就没办法给你唱摇篮曲了。”
“你本来也不会唱。”
“呃——!”
被堂而皇之地揭了短,窘迫自然是难免的。五条悟用力地双手搓了搓她的脑袋,这种幼稚行为无疑是对她的报复。
搓完了,深红色发丝也炸开了,他又慢悠悠地梳理起来。如此轻柔,莫名让梦子觉得,身旁的人不那么像五条悟了。
“你现在有点像猴子。”
很突然的,她说。
五条悟不以为意,依旧在玩着她的头发:“人类不就是猴子的一种嘛。”
“我是说,猴子也会像这样帮忙整理和清洁同类的毛发,摘掉藏在里头的虫子。”她顿了顿,“然后吃掉。”
“咦——恶心诶!那我现在就来看看爱丽丝的脑袋上有没有虫子吧~”
“……不要!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啊!”
梦子手忙脚乱地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五条悟那如同八爪鱼般在空气中动来动去的双手,怎么看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梦子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了。
赶紧把他调皮的手按下去。只消停了一秒钟,他的手又弹起来了,就好像招财猫始终举起的右爪,倒不至于让她生气,却足够勾起压在心底的恼怒感了。
微不足道的恼怒越攒越多,带来了一了百了的念头。梦子索性不再拘泥于他恼人的双手了,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这一步实现得倒是轻松,根本没怎么用力就成功了,因为五条悟窃笑的表情显然是在说着“我在让你哦”。
啊,真叫人火大。
火大得让梦子想要做点很不合时宜的事情,譬如像是吻他。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梦子冰冷而僵硬的双唇,藏在里头的是连她自己都不情愿咀嚼品味的苦涩现实,所以这个突兀的、甚至有点我行我素的吻绝不会太过甜蜜,可梦子还是觉得她的心要轻飘飘地浮起来了。因为五条悟会呼应她,会渴望拥抱她。
因为他很爱她。
啊啊。是真的。
眼前的是真正的五条悟。
下雨了。
并非是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暴雨,这只是一场渺小的、温热的雨。渺小到只洒在了五条悟的前襟上,啪嗒啪嗒,濡湿了一整片衣领。
这雨一定是从海上来的,五条悟想。
他在雨水中嗅到了咸涩的味道。
梦子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脊背正微不可察地颤栗着。这微弱的颤抖中,几乎要藏住她呢喃的“谢谢”。
“要谢什么?”他问她。
“谢谢你,来到了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