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云是在帐放下的十二分钟后,才慢慢从北方的天际线飘到布洛肯大道888号上空的。
之所以能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这次的帐也是由梦子放下的。考虑到事件结束后还需要撰写调查报告,她这次格外认真地记下了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点。
在积雨云停留了三分钟之后,大雨不期而至。午后的天色变得无比阴沉,仿佛黑夜即将来临,但此刻本该是一天内日头最高的时刻。
梦子从车里拿了伞,在旧别墅门前的松树下等待着。其他人似乎没带伞,都聚在了街边商店的雨棚下,远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真该庆幸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开张,否则老板一定不会欢迎只躲雨不购物的糟糕顾客的。
独自站在树下,长得错综复杂的松树枝条挡住了大半雨水,但并没有让此处变得更加惬意。总有更大颗的雨滴会沿着针叶滴落,狠狠砸在伞面上,撞得连伞骨都在颤动不已,如同一场稀疏却更加猛烈的雨。梦子握紧伞柄,把伞架在了肩头。
雨水在脚下的花坛积成了一汪小小池水。她想起了有栖家的庭院里,小时候那里有一颗不加修剪的难看松树,如果能活到今天,说不定它会变成和自己身后这颗树差不多的模样吧。
位于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旧别墅已经废弃了十多年,具体原因尚未查明,似乎是屋主欠下了惊天巨款,在某个夜里偷偷溜走,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家。如今还能看到挂在窗台上的花盆,不过里面的泥土都已经变成坚硬的土块了,门边的名牌也彻底爬满黑色霉菌,根本看不清原本的主人是谁。南侧一角的玻璃窗被完全吹破了——也有可能是被人砸坏了吧。
没有了屋主,这栋别墅变成了无人可以约束的财产。伴随着周围几栋住宅楼接连拆除,如今只剩下它孤零零地伫立此处,让它变成了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说不定过去还会有流浪汉住在这里,毕竟这里比桥洞可要舒服太多了。梦子乱七八糟地这么想着。
现在除了发挥一下想象力,也没别的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她不能进到帐的内部,暂时也没有别的什么调查工作要做,要等到五条悟找到梦野以利亚之后,她才能进行报告撰写的工作——这么想的话,还是希望五条悟慢慢来吧。比起麻烦的文书工作,她觉得在大雨中慢慢等待更加有趣一点。
心脏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下。
每次想到“梦野以利亚”这个名字,她总是会这样。即便是在刚才的梦中也是如此。为什么呢?
想起了梦里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咒术师,从他的话语中听起来,似乎自己与梦野以利亚有些许血缘关系。但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判断出来的?梦子觉得自己应当能够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可事实是现在她的大脑空空如也,除了回顾那个第一视角的梦境之外,别的什么也想不到了。
抬起手。雨水落在从伞上,砸出细细密密的水雾,濡湿了她的指尖。
不知不觉之间,她的手指被冻得微微发红,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冷。
平常不怎么写字,家务也没空做——准确地说,是经常想不起还有家务等待完成。这点懒惰和坏记性确实糟糕,但也让她拥有了长而纤细的漂亮十指。中指上看不到被笔压出的红色凹痕,当然也不存在难看的笔茧。她的手中空无一物,可紧紧捏住笔时的酸痛感依旧如此清晰。
真怪啊。她想。
甩甩指尖上的水,梦子垂下手。日光又变得更加黯淡了一点,有人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需要我帮忙疗伤的小孩们在哪里……等等,五条那边还没搞定吗?”
困倦的声音来自身旁的棕发女性。她没有撑伞,只是缩着肩膀,用一块宽大的羊毛围巾盖住了肩膀和头顶,估计只打算勉强挡一下雨以免淋湿而已。
在这样的雨中,薄薄一层布料自然是挡不住什么的。织得细密的深蓝色羊毛上晕开了一圈一圈的深色,她那没有被围巾包裹住的一缕发梢也被淋湿了。梦子重新竖起伞,向她的方向稍微倾斜了些。
“还没有。”
“是吗……那我来早了。”她轻叹了口气,吐息中带一点点尼古丁的味道。
直到这会儿,梦子才注意到她眼下浓重的黑眼圈,耷拉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了,也难怪她说起话来总有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所以她是谁呢?大脑一如既往空空荡荡,可梦子总觉得自己应当知道她的名字才对。
真想掏出笔记本看一看,但这么做显然是在正大光明地承认自己的愚蠢。才刚一碰到口袋的边缘,梦子就立刻收回了手,只偷瞄了她几眼。
抽烟的人……这应该是解开此人身份之谜的关键吧?梦子想象着她叼着烟的样子,不自觉眯起了眼。
如果把她的头发变短一点,再把黑眼圈去掉的话,那么……
“辛苦了,硝子小姐。”
想起来了,她就是硝子。具体姓氏是什么,很抱歉真的没有印象了。
能够想起“硝子”这个名字,并非是来自于过去的记忆——梦子完全忘记前几天送绮罗罗和秤金次回学校疗伤的时候和硝子短短地打过一次照面的事了。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梦而已。
一颗硕大的雨水砸在肩头,如此冰冷。梦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把手中的伞向硝子倾斜了些,但她只是摆了摆手。
“没关系,不用帮我撑伞。既然五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的话,我还是先回车上休息一下吧。真是的,每天都把我当做机器人一样使唤。”她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咒术高专绝对是黑心企业,你真不该转职过来。”
这会儿想要苦笑的人变成梦子了:“是吗……可惜其他人没有早点提醒我。”
“不过,你能来这里,我还是挺高兴的。”硝子扯了扯头顶的围巾,挡住落向鼻尖的雨水,“有空再去逛逛竹下通小路吧?虽然成为了大人之后再去那种地方,总觉得很没意思,但如果和朋友一起去的话,再怎么无聊的地方也会显得有趣吧。”
“……嗯。”
是呢。
在过去的梦里,她和硝子走遍了竹下通小路的每一家店铺。现在再回想起来,那里确实没那么好玩,还有讨厌的、会称呼她为“东京塔”的可恶高中生,但一起度过的时间确实如此有趣。
所以,她梦到的确实是过去的事情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无法确定。
回过神来,硝子已挥手道别。她困得不行,再不睡一会儿的话,估计真的没办法工作了。梦子还是站在树下,裤腿被尚未停息的雨淋得湿透,沉沉地垂着,莫名叫人有些不安。她抱住手臂,尽力不让自己抖得太过厉害。
听到帐的碎裂声,是在积雨云飘来的二十三分钟之后。旧别墅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五条悟以无比悠闲的姿态迈步出来,手里攥着一个男人的衣领。
那男人不停挣扎着、扭动着,捆起的双手局限了他的行动,于是他的反抗变得分外像是蛆虫在蠕动,金色的头发很快就被雨水淋成了难看的深色。他好像在尖叫,能看到张大着的下颚,但面容被五条悟的身影遮挡住了,梦子看不真切,也莫名的不想去看。
这家伙就是以利亚没错。只要知道他已被顺利抓住,这就足够了。
其他的、多余的,没必要在意。
她这么想着,却依然停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才迈步靠近。此刻以利亚已被移交给了另外两位咒术师,他们应该会把这家伙转移到高专或是其他地方进行审问。
至于已然双手空空的五条悟,他正自在地舒展着四肢,把手臂伸得直直的,左右拧了拧身子,看到梦子走来,顺便和她说起了失踪孩子们的事情。
“他们在房子里哦。你和硝子说,让她去一楼厨房后面的仓库就行。”他伸了个懒腰,像只猫似的,“那个叫以利亚的家伙,用咒言把房屋的内部变成了迷宫。居然能把一个空间变成比实际的无数倍,啊——所以说咒言师最麻烦了嘛!”
“是吗?”梦子想象不出在别墅的内部拥有迷宫会是什么样的,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辛苦您了。”
“没事没事,反正……”
他停住话语,向前跨了一大步,突兀地选择面对梦子站着,又让她往右边迈一小步。
他说的到底是以他为基准的右侧,还是自己的右手边呢?
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梦子纠结了几秒钟,迟疑着先往右挪了一点点,而后又挪了几寸。忽然想起什么,她举高了手中的伞,盖住他的头顶。
在大雨天里,居然只给自己撑伞,而上司完全淋在雨中,世上绝没有比这更加低情商的事情了。她必须现在开始挽救才行!
“不好意思,五条先生。”她勉强一笑,话语多少有点尴尬,“我今天只带了一把伞。”
他努着嘴,把伞推回原位:“没事,留着自己撑吧。”
是在和她置气吗,还是纯粹想要淋点雨清醒一下?对于下属梦子来说,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她得赶紧搞明白才行。
“您不担心被淋湿吗?”
果然一点也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还是直接问吧。
五条悟抿起唇,挤出一个很微妙的微笑:“爱丽丝,你又忘记了吗?”
这句反问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准确的回答。梦子愣了愣,思索半天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总觉得一定是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五条悟要不会是现在这个表情了。
分外心虚的,她挪开了目光,尴尬地盯着他背后的那汪积水。在视线的一角,人形正在扭动。
以利亚挣脱了一个咒术师的桎梏,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却被拽住了双手,无法靠近分毫,但不停冲向前方的身躯如此不甘心,不停挣扎着,湿漉的金发沉沉地摇晃在空中,甩起的几滴水珠砸在了梦子的脸颊上。
视线被五条悟的身躯挡住了,她依然看不清以利亚的面孔,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她只觉得他的姿态如此疯狂,疯狂到让人不安。
既然不安,那就别多看了。
梦子如此想着,却不自觉地侧过身。
只要稍稍侧身一点,就能看到那金色的眼眸从了,突兀地瞪着,几乎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这双和她相似的眼睛,憎恨而尖刺地注视着她,仿佛下一秒就将要淬出火来。
以利亚和照片上的模样相同——也就是说,和她很不像。只是此刻的他比平面的照片狰狞一些,也更加丑陋,嘴唇向外翻着,苍白的两排牙齿一开一合,涨成赤红色的脖颈青筋暴起。现在能够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他正在尖叫,他正在怒吼,歇斯底里的模样如此真切,可是梦子听不到他吐出的声音。
听到了雨水坠地声,听到了风扬起发丝的沙沙声响。远处驶过的电车将地面碾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闪电从背后落下,并不明亮,却足以昭示即将到来的雷声。梦子听到了一切,唯独听不到以利亚的话语。
湿漉的空气钻进肺里,气息变得好沉重。她只能艰难喘息,混乱的心跳似乎透着不安。
在为了什么而不安呢?无法知晓。
就算那双疯狂的金色眼眸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就算以利亚被带离了此处,呼吸还是如此沉重。五条悟垂眸看着她——是在看她吗?她不知道。绷带遮挡住了他的眼睛,或许他根本不会注视自己。
“五条先生……”梦子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半个字都没有听见吗?”
五条悟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脑袋上:“嗯。”
空气真的太潮湿了,梦子用力喘息了几口气,大脑愈发昏沉。现在她想起为什么不需要给五条悟撑伞了,不过此刻才想起来,多少有些太晚了一点呢。
呼吸、继续呼吸。雨声变得如此遥远、遥远,却又倏地拉近。
啊……我又要开始做梦了吗?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她已立足在梦境的暴雨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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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可见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