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抵达医院时,梦子已经觉得自己累到只剩下半条命了。在费劲地把伊坂明搬到急诊区之后,她怀疑自己剩下的那半条小命大概也要不保。
要不也把她一起推进手术室急救一下吧?她甚至冒出了这种绝望的念头。
以她完好无损的状态,送进手术室当然是没必要的。至于折损的体力,完全可以在医院等待区的长椅上完全恢复。
梦子瘫坐在角落里,意识已然快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声音也好,灯光也罢,就连穿梭在面前的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全都变得分外遥远。
好像看到歌姬赶过来了,拍拍她的肩膀问了几句什么,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而后,大概没过多久,又出现了掩面哭泣的高专学生,就坐在她的对面,垂下的黑发挡住了面容,梦子始终没看清她的长相。歌姬坐到她的身旁,也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她们的话语绕在梦子耳边打转,她能听清一些,不过大多数的字句都溜走了。
似乎听到了“叔叔”、“脱离危险”、“家人”之类的话。梦子看着那孩子耸动不停的肩膀,好像有点搞明白现状了。
这是伊坂明在高专就读的侄女,名字叫做晓,似乎在为了叔叔的情况而不安着,一直抽抽嗒嗒的。
“我没想到叔叔会……我以为他们不会对辅助监督下手的。”她说,“前辈们之前说,就算是成为了诅咒师,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他们想要的只是……”
“那几个学生有找过你,是吗?他们也希望你加入诅咒师的行列吗?”歌姬放慢语调,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咄咄逼人的追问,“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唔……他们……”
藏在手掌下的眼眸似乎有所躲闪,伊坂晓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迟疑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听到了极微弱的应声。
“前辈们说,成为诅咒师,就可以得到很多现在他们得不到的……财富呀,权力呀,之类的。”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成为诅咒师,与财富和权力有关吗?梦子不解地眨了眨眼,感觉眼角有点刺痛。
诅咒师有栖家可没有钱,大概也不曾有过权力。要是觉得堕入邪恶之道就能得到不曾拥有的东西,未免太天真了一点吧?
梦子只在心里这么想着。她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恍惚之间,歌姬与伊坂晓的对话似乎又向前推近了一步。她完全错过了之前的话语,只是看到那孩子紧紧咬着下唇,无比艰难似的。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说:“前辈们告诉我,如果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就去北区的更北边找他们。”
“如此关键的信息,为什么之前几次询问的时候你都没有告诉我们呢?”
“……抱歉,歌姬老师……”
她依然低着头,道歉的话语都在颤抖。歌姬绷着面孔,也许是很想责备她,可严厉话语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悄悄向梦子投去了目光。梦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在的体力补充时间该结束了。她站起身,快步走出等候区。
去北区的更北边……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实在的,她一点也想不明白。总之先写进笔记本里吧。
必须承认,诅咒师就是一种喜欢说谜语的生物。梦子试图把自己带入到诅咒师的角度去思考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可是毫无头绪。
唉。连这点小事都解不开,算得上是诅咒师失格吗?
不对……她真的算是诅咒师吗?
梦子不常思考这个问题,但此刻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往这个方向奔去。
她是诅咒师家族的后代,也背负着每个诅咒师想要实现的使命,她甚至有用实现使命的“武器”,这毋庸置疑。但是……
但是,她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使命有时想不起来,目标的身份也会忘记,就连每天在做的事情似乎也都相当正确。
说到底,对于自己而言,完成使命、杀死五条家的六眼的意义是什么呢?
梦子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现在她已开始思考。很可惜,她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还是她的工作时间,要是再胡思乱想可就不合适了。她甩甩脑袋,强行中断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解开诅咒师的谜语,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梦子找到了京都北区的地图,不太靠谱的互联网这回总算是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答复。这张地图简明却详细,不只是主干道和狭小的辅路,就连山间小道和不为人知的景观地点都全部标注了出来。
恰在地图的最上方,某个小小的寺庙图标旁,写着“北原寺”的字样。
北区的更北……应该就是这里吧?
说不准是她的直觉终于发挥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焦躁的心情在作祟,梦子觉得自己的想法八成没错。
不用想,肯定就是这里了!
赶紧把踟蹰和忧虑统统丢到脑后,她果断地发动了汽车引擎,驱车往北驶去。
虽说踟蹰全都被丢掉了,但果然还是残存了那么一点在她的心中。
她正纠结着,如果真的在北原寺找到了叛逃的高专学生们,她应该请哪位咒术师前来处理比较合适。
于情于理,都该联络五条先生才对,毕竟他是为了这起事件而专程前来京都帮忙的。哪怕只是为了使此次出差实现价值最大化,也该让他出场才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歌姬前辈才是高专的教师,要是跳过她去和五条先生沟通,会不会显得她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虽说“新人监督”和“东京做派”的借口不是没办法派上用场,但在昔日的前辈面前,她真的不想用这么不真诚的说辞搪塞对方。
这点渺小却不可忽视的纠结让梦子开始头痛了,根本没办法拿定主意。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两下,害得她又是好一阵心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红灯,她这才胆战心惊地捧起手机,哆哆嗦嗦解锁屏幕,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歌姬前辈”这几个字,差点汗流浃背了。
「歌姬前辈:如果找到线索了,就让五条跟进后续吧。」
咦,居然连前辈本人都这么说了吗?
梦子愣了愣,这突如其来的一锤定音让她莫名有点轻飘飘起来了。
也就是说……自己刚才是白担心了吗?
顾不上纠结太多,她趁着红灯闪烁的间隙敲下了回复。
「Arisu:明白。歌姬小姐还有其他事要忙吗?」
「歌姬前辈:嗯。伊坂的侄女刚才有点精神崩溃了,大概是太自责了吧。作为指导老师,我是在没办法放着她不管。」
「Arisu:了解。辛苦了。」
后方忽然传来洪亮的喇叭声,吓得梦子险些心脏停跳。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信号灯早已转绿,可她的车还依旧停留在横道线前,也难怪会被催促了。
不再磨蹭,继续驱车向前。穿过人迹寥寥的商店街,驶过小小的山头,从一片枯黄的竹林之中穿过,四方形的庙宇屋檐在夜空中露出踪迹。梦子停下车,踏过枯叶,慢步向前靠近。
此处实在僻静,连竹子被吹动的声音也如此微弱,踏着满地残秽,死寂的寺庙一点一点向她而来。透过纸糊的障子,是昏沉的浅淡灯光,人影扑朔着,尽管看不真切,但她几乎可以断定,诅咒师们就在这里。
她不再继续前进了,适时地停住脚步,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以尽量简明的语句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说是简练,她还是汇报了足足三分钟有余。
“好,我马上就到。”
“明白,辛苦……”
梦子的话才说到一半,身后已然响起了刹车声,车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长。
“我到了哦。”
五条悟的声音同时从背后与听筒的另一端响起,有种微妙的时差感。
来得这么快,早就超脱“马上就到”的范畴了吧?
梦子默默掐断电话,向他道了声好。
“「帐」已经布下了。”她告诉五条悟,“没有惊动到里面的人……我想没有。”
“干得不错,爱丽丝。”
像夸奖小狗似的,他拍了拍梦子的脑袋,害得她耳边的那缕金发也颇不自然地抖了两下。
“唔……多谢您的夸奖?”
“这周围没什么居民。”五条悟四下环顾了一圈,“看起来也没必要再进行疏散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吧。”
这话是说给梦子和刚刚才摸索着关掉车灯的伊地知说的。
如果要说辅助监督这份工作最为麻烦的部分是什么,那当然是如同此刻的时间——咒术师已前去战斗,可自己却只能守在安全(姑且)的角落里,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发呆或是休息,当然是不行的。咒术师正奋战在紧要关头,你倒悠哉游哉,那还得了?
产生多余的忧虑,其实也没必要,毕竟不是每一次行动都会以最糟糕的结局收尾,要是过分担忧,反倒害得自己不好受。
梦子倚靠着车门,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吐息飘忽在夜晚的冷风中,凝成了一团白雾。
她不打算发呆,也不情愿满心忧愁,空空如也的肚子拧出一声酸唧唧的尖叫,尤其响亮。
……好饿啊。
梦子努力回想着上一顿饭究竟是几点钟吃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恰在这时,伊地知递来了一个塑料袋。
“这是我先前在便利店买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伊地知大人递来地塑料袋,满怀感激的谦逊头颅都快垂到地面上了。
能在这种时刻雪中送炭,哪怕他买的是她最讨厌的凉拌萝卜丝和南蛮鸡肉,她也会感恩戴德地吃下去的!
好消息是,塑料袋里既没有萝卜,也没有沾满塔塔酱的鸡肉块。
更好的消息是,梦子只是随手一摸,居然就顺利找出了牛肉饭团——正是她最爱吃的那一款,感动到她都快掉眼泪了。
“谢谢您,伊地知先生!”她睁大了一双金色眼眸,无比诚恳地看着他,“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
伊地知被夸得惭愧,也不自觉地一点一点低下了脑袋:“只是小事而已。”
无论如何,能在此刻吃到最喜欢的东西,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梦子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纸,正想一口咬下去,忽然听到伊地知在喊她。
“其实,我有个疑问。”
他忽然说。
梦子的动作一顿,只咬下了一大口空气。她赶紧把饭团推远了些。
“请说。”
“有栖小姐,您是诅咒师的后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