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个月的追查后,金泰亨终于找到了田柾国父亲的藏身之所。这个消息金泰亨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老师,而是选择了自己跟随警方去追查那处地址。
然而,接连三天,那个男人都没有回到出租屋里。金泰亨本以为是他们在某处打草惊蛇让那人起了疑心,直到那个男人死后,他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就被追债的团伙堵住在家门口打断了一只手。此后便便如城市中无处可去的老鼠般每天睡在不同的小旅馆里落脚。
一月底,导师最近频繁地催促他确认交流项目的时间。第一批交流的学生已经在一月中旬出发,第二批项目最迟也要在二月底启动。为了避免名额浪费,他需要在一周之内给出答复。
金泰亨在此时就已经萌生了想要放弃交流的想法。尽管现在指控田柾国父亲的罪证已经收集足够,警方也确认了他还在市区内,但抓住那人还需要时间。在这之后,开庭和庭审至少还需要耗费大半年的时间。
原本金泰亨只在昨年冬天无意间和老师提过交流项目的时间,他没想到老师竟然记得清清楚楚。
“泰亨,我记得你上次还说过,你的项目还在申请,现在应该已经通过了吧。”
金泰亨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他从满桌堆叠着的文件中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女人朝他欣慰一笑。那个笑容让他感觉到古怪,但他当时只以为是老师太瘦了,所以不像从前那样有精神。
金泰亨如实答道:“嗯。是上周收到的邮件。”
“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等忙完这段时间,你应该也就可以放心去美国了。”
金泰亨略微犹豫地开口道:“老师,其实我……”
“泰亨,不要因为这件事放弃交流的机会好吗?”
“……”
老师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近乎是恳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你为我们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要把你自己的未来搭进来。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解决吧。”
金泰亨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请求,一如既往地重复道:
“老师,这些都不算什么。”
“泰亨,这个项目对你很重要吧。”老师了然道,“虽然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如何辛苦,但是我了解你。为了你想要达到的目标,你从很早就开始努力了。”
目标?金泰亨听到这样对自己的解读,一时间也迷茫了。虽然的确在外人看来,他从大二就开始联系导师做科研、打比赛,大学四年里每门考试都近乎用尽全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现在的目标。到最后一刻放弃这个机会,怎么看都是个不理智的选择。
可是在金泰亨自己看来,他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要实现某样东西,仅仅是因为只有保持优异的状态,他才能拥有一些稀缺的安全感,他的生活才不至于空旷。
现在他想要放弃,也是因为事出有因。他不会形容老师家中的这件事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发现自己嫌少会有这样依靠直觉和冲动办事的时刻。
或许,他心中谨慎地想,现在做的事对他而言正是他人生最特别的选择。
可惜,金泰亨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这些话的习惯,因此也没有人会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他想留下来,成为老师的家庭中那个被需要的人。
但是这样的想法对他而言太过于羞耻,以至于他只能用行动默默去兑现,而不敢开口直言。
“老师,我打算……等警方抓回他爸,就回学校准备出国了。”
看着老师松了一口气后又用力扬起的笑容,金泰亨没问出后半句话:
“这样做,您会更开心一些吗?”
事实上,邮件回复的截止日期近在咫尺。三天后,金泰亨联系了导师,确定意愿后回复了邮件。
导师对他近一个月心不在焉的工作状态略微不满,但最终也只是提醒了两句话,让他尽早走完出国交流的校内流程。
机票定在半个月后,是2月入春的时节。
回学校前,金泰亨向老师交付了所有的文件和档案。那天两人在警察局旁边的烤肉店聊了四个小时。
老师说她大学的时候经常来烤肉店吃饭,但后来不记得是为什么逐渐来得少了。
“或许是没时间。”她略微一想,又说,“又或者是结婚之后经常在家里做饭,不想出门吃饭了。倒是带柾国来吃了几次。”
听到最后一句话,金泰亨心中一动。
倒不是因为田柾国这个时候对他而言有多特别,只是在这一刻,他想或许老师是真的为自己着想了很多,所以才希望他暂时离开这里,去见更旷阔的天地。
就像家长对孩子都会有的祝福一样。
“家里的事情呢,你也不用担心了。剩下的钱虽然还是很多,但是房子还在,家里还能周转得开。等柾国长大一点,很快也就能把钱还上了。他最近跟我说有战队找他签约打比赛了呢。”老师微笑着说,“他说一发工资就把钱给我保管,等你回来那天还一定要请你吃饭。”
“是吗?”金泰亨也跟着笑了笑,并不拆穿老师最后那句善意的谎言。
田柾国讨厌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说出等他回来请他吃饭这话?不过,这也没什么了。
虽然交流项目只有一年,但算上研究生的时间,他应该要离开韩国好几年才会回来生活了。
到那时候,或许那个家伙会更懂事一些吧。又或者,那家伙那时已经成了电竞明星,变成走在路上被人拥簇也不会搭理他的那种也说不一定。
“泰亨,一定要保重啊。”女人抓住他的手,捏紧了又再彻底放开手。
金泰亨平淡地“嗯”了一声。背上包,在地铁口与女人离别。
背过身去时,他看见老师眼底的泪光,很熟悉,但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一个月来他见过老师流过太多次眼泪。
陌生的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他的离去而如此不舍。
他觉得肩膀上多了些许期待和责任。那不会让他感觉到从前的压力,反而让他步履轻快许多。
他带着这种充满信心的心情回学校办理毕业流程和退宿申请,在网上联系国外的寄宿家庭,预习交流课程。最后一周的生活就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时间很快就到了要离校那一天。
刚下飞机,金泰亨在转机中途打算给老师报个平安。手机开机后,三个来自韩国的未接电话悬在屏幕上,其中一个还是来自警官的电话。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金泰亨站在东京成田机场的行李转盘旁刚刚拿到托运的行李。20个小时后,下一趟飞往洛杉矶的飞机将会在羽田机场起飞。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扶着行李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点下了回拨。
国际电话等待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一些。那通电话带来的消息,也让他仿佛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三分钟的短讯与过去七年比起来简直如晴空闪电般迅猛短促。
可惜,从他生下来有记忆之后就记得,冬天没有雷暴。所以那一声闪电,只是夏日余韵的错觉。
春天才刚刚来到,还没有迎来洗去雾霾的第一场雨。金泰亨就在奔跑的路上听见了夏天暴烈的雨声。
东京难得下起了雨。这座忧郁又梦幻的城市选择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这一切不是幻觉,雷声和雨声都不是来自夏天,而是来自劈开又一道轮回的春日。
“先生,最近的飞机在四个小时之后……”
金泰亨直愣愣地点头,递出去信用卡,目光落在铺满雨柱的窗外,远处的霓虹灯光模糊地像夜里的红太阳。很远很远,远到让人以为那是另一个宇宙。
那时候他忽然就从窗户映出的身影中想起了家里那个讨厌他的人。
一想及那个曾经令他羡慕不已的小家伙最终也要经历这些该死的命运时,金泰亨就觉得,在这世界上活着可真是太犯贱、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