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沉花纪事 第3章 延和十一年五月初三（三）

话一出口，真田就有些自责。

他不该冲动的。

亚久津和伊武的矛头指向的是幸村，跟真田组扯不上任何关系。往小了说，真田是出师有名，但要往大了说，他则是把全组都当做借口，以满足想要教训幕府的这些浪人的自私想法罢了。

还有幸村局长……

幸村。

虽然他和幸村仅仅相识不到半日，但真田确信，他们无法共事。

这出闹剧后，他们可能就再无交集，真田因为刚才那句目无法纪的话对幸村默默说了一声“抱歉”，除此之外，他想，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来让自己受到惩戒了。

可即便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真田依旧无法应对这样的窘境。闭关的十年里他只学会了如何使剑，却未曾学过如何用话语去化解一个尴尬的场面。

就在此时，橘吉平和千石清纯姗姗来迟。

他们分别是不动峰组和山吹组的局长，在他们的要求下，伊武和亚久津一个嘀嘀咕咕，一个骂骂咧咧，随意敷衍了对幸村的道歉。

真田还欲再说，却看见橘和千石像盯着死物一般地看着幸村。

真田面色一凛，忽然明白了什么。

真田组是新建立的组织，局长弱得连一个随从管不住，又没有实力，恐怕不动峰组和山吹组恐怕已经秘密结社，联合了暗杀部队去真田组屯所抄家了！

众人想通此关节之后，关注点再次落回真田身上，而幸村此时依旧浑然未觉。

……在幸村死后，会是谁来继承这个究极武士呢？

真田感受到身上令人作呕的视线。

这些人，最差劲了。

幸村当然没有接受他们的道歉，只是站在一组之长的角度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随后边把话题引向了其他地方。但是，幸村有意无意间朝真田投去的意义不明的目光，让真田坐立难安。

“既然鬼已经走了，”白石藏之介拍了拍手，说，“接下来，就让我们几个浪·人·重新划分一下各自的势力范围吧？”

“不错的提议呢，”幸村笑着说，“那么真田，你回避一下。”

真田却道：“我有话对你说。”

他拉着幸村站了起来，来到了清水寺的角落。

“幸村局长，”真田非常认真，“你最好快点回屯所看看情况。我要辞职了，因为……”

“可以啊，”幸村没等他说完就爽快地答应了，“但是真田，我方才的命令是在你辞职之前提出的，所以，你要回避完才能走哦。”

真田简直不可理喻。

“幸村，”真田面对幸村，语调中难得带了怒气，“在真田组受人蔑视的时候，你作为局长，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尊吗？你对真田组，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感！”

幸村低下头去。

暮色降临，清水寺边凉风渐起，飒飒吹动二人的长发。

“这……是一个测试。”幸村低吟般地说。

“测试？”

“对，是个测试。测试的对象不是那些杂碎，而是……你。”

真田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而你，”幸村抬起头来，笑着说，“合格了。”

真田不知道自己能从幸村的话里获得什么信息，不过从结论看来，幸村对他应该还算满意。

“其实你是不想为这样的德川幕府效忠的吧，”幸村张口就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擦肩与真田走过，指了指清水寺附近的一座山头，对真田说，“那就去山上吧。戌时之后，你就离职。”

“那你呢？”真田问。

“我，”幸村悄悄摸了一下真田的腰部，转身道，“我来解决这里。”

浪人组织，幕府，朝廷……

幕末时代，风雨飘摇，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真田是孤高的武士。如果可以，他不想做任何一方的刽子手。

但真田必须承认，独善其身的想法在当下不可行。毛利先代藩主的失败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真田遂换了个思路。他尝试着排除他最不想加入的阵营。

刚才有一瞬间，真田人生十五年来真田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名为“害怕”的情感。他被幸村的气场镇压了。但是，在幸村身上，真田找不到一处足以令他畏惧的地方。

真田停下了脚步。

没错，幸村令他迷茫，令他讨厌，令他胆战心惊。所以如果必须加入一方，真田会选择对幸村这样的人物敬而远之。

“好！”真田再次抬起脚步，对自己说，“不管幸村叫我上山回避有什么目的，等时间一到，我绝对立马就走！”

等真田一边犹豫、一边徘徊着上山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京都，清水寺内点满了烛火，从高处俯瞰下去，寺庙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真田视力好，借由烛光，他能清楚地看见寺院中每个人的脸。

白石坐在最主座上谈笑风生，橘吉平和千石清纯在次席交杯畅饮，座敷中香雾缭绕，一伙人玩得不亦乐乎。

而幸村独自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慢条斯理地喝着那杯已经凉下去的茶。

偶有浪人戏谑地盯着幸村。

“看来他们已经划好了新的版图啊。”虽然脱组，但真田心中莫名不爽，“真田组再次受到排挤！幸村那家伙……”

说到这里，清水寺内的幸村微微转头，与真田隔着百里对视。

“……！”

真田心中一惊：他在看我？

随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真田看见清水寺内的众人忽然停下了动作，瞪着失神的眼睛，以极为痛苦的姿态在殿内蹒跚着。

“怎么回事？”真田脚下一滑，险些坠下山坡，“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这远远还没有结束。

寺庙里的香雾越来越浓，在朦胧的视线中，真田隐约看见几抹红色。

浪人们在自相残杀！

……

“幸村！”

真田大惊，连忙朝下山跑去。

幸村刚才那个眼神，他显然知道宴会上将要发生大事。

幸村是故意把他支开的！

“幸村！”

待真田赶到时，清水寺内鸦雀无声，香雾已经散去，却无人奔走呼救，只有从红色的鲜血从脚下木板的缝隙中不断流出。

“幸村！”

哐——

是刀剑相击的声音。

真田猛然回头，朝着那个方向拔腿狂奔，他本能地去握黑龙刀的刀柄，却摸了个空。

他暗骂一声：“路上掉了吗？”

哐——

又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传来，真田转过最后一个转角。

“幸村！”

扑通。

白石藏之介扑倒在了地上。

真田瞳孔骤缩。

这个清水寺的宴会厅已经成了血涂的地狱，幸村站在歪倒的屏风旁边，周围是一圈死状各异的浪人。

凡是真田刚在此处见过的面孔，橘、千石、亚久津、伊武、忍足……此时全都没了声息。

而幸村，他浅葱色的羽织沾染了斑驳的血渍，幸好呼吸平稳——他完好无伤。

幸村用袖口擦了擦颊边被溅上的血，浅笑盈盈：“意外地好用呢，你的刀。”

真田抬手接过他抛来的物什。

是他的黑龙刀，上面没有血迹。

真田一言不发地收刀入鞘。

他完败了。

幸村不仅毫无察觉地把他的随身物品拿走的，还在未使用兵器的状况下，把佐幕的浪人灭得只剩真田组一个组！

真田这才知道，幸村临走前那句“我来解决”并不是玩笑，而是有意让真田见识他的能力。

他的实力……异常可怕。

“戌时了呢。”幸村弯着眼睛，重新系好护额，轻松地朝真田走去，明知故问道，“咦，真田，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又回来找我……”

呼——

就在幸村放下警戒的时刻，一把小刀破开空气，从濒死的白石手中尖锐地向幸村的后颈飞去。

“小心。”

真田敏捷地拉过幸村，“咔”地一声，拔刀切断了白石的喉咙。

“呵啊……”

如同毒草般的光辉在白石的眼底逐渐消失。

幸村本以为白石早已阵亡，略微有些吃惊。然而，幸村很快发现，白石最后的表情似乎想要向他传达什么。

只是，等到幸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把飞刀并不是要他的命。

……而是埋藏在水底的、快要腐烂的，他的过往。

在真田面前，他的羽织从左肩滑下后背，施施然飘落在地。

真田倒吸一口冷气。

与幸村清丽的面容不同，他的后背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刺青。

幸村脊背居中的位置刺有一朵巨大的彼岸花，花束在破碎的长夜中摇曳绽放，随着幸村的长大，已经被拉扯得有些模糊。

在刺青之下，则是一片狰狞的伤疤。

坑坑洼洼。

是陈年的烧伤。

“幸村局长，浪人横行的幕府确实不是我想要效忠的对象。但是，这个真田组，有一个我想要为其效忠的人。”

幸村听见真田这样说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脸上呈现出半秒的空白：“谁？”

“宴会上的薰香能操纵人的行动。那是你弄的吧？”真田试探着问，在破解了幸村的微表情后，他继续道，“果然如此。你垂手就可以杀人，之前以貌取人，我非常抱歉。请允许我撤回辞呈，从此往后，我愿为真田组效力——这是我真田弦一郎一生的请求！”

在空无一人的清水寺，真田以膝盖触地，向幸村行了上层武士才可以接受的礼。

幸村俯视着真田。

“我知道了。从今往后，”幸村道，“你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无论是非，无关尊严，哪怕下令让你杀死我，你也要毫无悔意地照做——正如你在方才的‘测试’中做的那样！”

“是！”真田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待幸村做出回应，真田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幸村身上。

“好了，”真田又取下附近的火烛和酒罐，将寺院的一角引燃，道，“夜晚风大，我们回去吧，局长。”

“等一下。”

真田回过头。

幸村站在火光中，脚下未挪动一步。

“你就不好奇我的过往吗？”幸村平静地开口，“关于那片刺青的事。”

“不。向局长大人打听他的往事是不敬的。”

幸村一时失语。

他站在原地与真田对峙，过了良久，才犹豫着开口。

“还是应该让你知道吧。”幸村说，“正如伊武所说，我是真田先代的小姓，而你，真田弦一郎，是真田先代的——”

“幸村局长！”

真田忽然大声喊道，把幸村都吓了一跳。

“干什么？”幸村没好气地问。

“于你的武士而言，过去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

“为什么？”幸村问。

静谧的夜晚中，只有木材在烈火中燃烧的“哔啵”声砸落在二人之间，火光照映着真田的脸庞，在那一刻，幸村看见真田的嘴唇上下开合。

他知道，曾被他亲手推走的那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我，”真田弦一郎道，“我失忆了。”

是日，乃延和十一年五月初三。

清水寺大火，四个时辰后方被扑灭。待真田和幸村返回屯所后，柳莲二率领的一番队活捉了所有暗杀者，经过严酷审讯，各路浪人势力被连根拔起。真田组从此一家独大，成为了幕府唯一的、也是最得力的走狗。

——而且是连自己人都咬的疯狗。

同时，真田组成了比幕府大名更令倒幕派恨得牙痒痒的存在，其“无死角”的传言在全国迅速扩散，声名鹊起。

但是，“死角”是存在的。

“呼、呼、呼……”

经过整夜的奔跑，那个少年终于翻越了最后一座山，抵达了目的地。

——长州藩。

门吏二人看见这个少年个子不高，衣衫褴褛，还留着一头狂野的红发，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独自在野外游走，怎么想都很怪异。

他们对视一眼，便上前盘查，然而还不待他们开口问话，少年就跌倒在了他们怀里。

“我是「四天组」的五番队长，于陷落的清水寺服从局长命令，从后门独自脱逃。”远山金太郎的眼前浮现出两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痛苦地哽咽着说，“让我见你们大名！”

幸村是在测试真田的服从度，反正清水寺的这些人都是要死的，他就不在乎自己被怎么说了。真田，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凭你老婆的实力再灭一个清水寺也是可以的！

村哥：每日一个养犬妙招，你，学废了吗？

本文中的副长≠原作中的副部长。

次回予告：既然已经接受了随从的职务，生活在屯所里的真田依旧没有松懈。幸村局长，请给我真田弦一郎发配第一个任务吧！什么，陪你、陪您逛街！？这真是太松懈了！下一章，《监察，花魁，祗园祭》，5日后更新（有两位新的立海角色出场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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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延和十一年五月初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