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已有多日没来长春宫了。
每每傅恒跟容音谈话间提及尔晴,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容音觉得奇怪,以为他是仍放不下魏璎珞,便再度开口劝慰,事已至此,便不要执着过去,尊重自己的选择,可她的弟弟却总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曾经的他还会点头称是,现在却越发像一桩木头人了。
曹琴默听闻此事,觉着富察府一定出事了,还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提醒容音可以派人去询问一番。
结果那佣人来报,只说是:尔晴怀孕了,但得了癔症,被少爷禁足在房间之内了。
容音觉得荒唐,一时不知究竟是谁有问题,心中堵得慌。但不论她再怎么询问,得到的都是同一结果。
这癔症定是幌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她明白是傅恒不愿牵扯他人,又想一个人扛着了。但身为傅恒的姐姐,富察府的大小姐,大清的皇后,容音发现自己的力量真的太过微弱,竟什么也无法干预。
身处后位,她看似拥有一切,却什么都没能拥有,什么也护不住。之前有传言说自己御下无力,无法保护怡嫔,容音也只能默默忍受。这好像的确是事实,可她更觉得疑惑——这个世上难不成仅有用雷霆手段的人才能叫合格的管理者么?
答案是肯定的。但她不愿做管理者,她只想做引导者、保护者,可皇后不能被任何一个词简单定义,她应是这三者的结合。容音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手段,反倒无法拯救她人,可能还会沦为有心人害人的筹码。
但你若叫容音狠心,她又着实做不到,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由于她能无限的忍让,只是一种对同类的悲悯。
或许,自己的确不是一个好皇后——或者说,自己根本不适合当皇后。
思及此处,容音心中的涟漪早已散开几里。但身为皇后,又怎能置肩上的职责于不顾?
既要有无私的心胸,又要有无私的能力,这便是大清皇后。
“娘娘,六阿哥体内经络凝滞,气血不畅,疑是寒毒入体啊!”
一天夜里,永琮突然痛哭不止,声音凄厉,闻者皆是心焦。容音急得六神无主,只能紧紧抱着永琮,试图用身体温暖怀中婴儿。
一听此事,曹琴默带着针灸工具和玉壶就赶至长春宫,好在除却悲伤哀怨的女人们,她还瞥见了正帮永琮会诊的叶天士。
但是... ...皇上呢?
“皇上怎地又有政务处理,来看一眼六阿哥又能如何?这可是他亲生... ...”曹琴默深觉不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好了,纯贵妃。”
曹琴默见容音眉目紧锁,眼眶微红的模样,不免心生怜爱,自知她心里头定已已是狂风骤雨,搅得心船难以安宁。
“娘娘,这不是您的错,您不必自我苛责。”
“怎么不是本宫的错?”容音布满血丝的双眼转向曹琴默,明明语气飘忽无力,却是如泣如诉,撕心裂肺,“若不是本宫坚持要生下六阿哥,若不是本宫坚持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他又怎会遭受这样的孽?”
曹琴默竟一下语塞,同为母亲,她明白此时说什么都无用,她仅能顺着她的背,握住她的手,愿能以此给她传递些许温暖慰藉。
叶天士欲离开之际,曹琴默在长春宫门口将其拦了下来。
“叶太医,我怎么见你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
“贵妃娘娘英明,臣确实... ...但、可... ...”
叶天士吊着个脑袋,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有话直说便是。”
“六阿哥他... ...恐怕撑不了几年了。”
曹琴默眸光一凝,瞬间面若寒霜,把叶天士吓得一哆嗦:“臣万万不敢撒谎啊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体内的寒气太重,之前又滑胎伤了身子,还未恢复就生产,这才给了寒毒入侵婴孩的机会啊!”
曹琴默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才容音的话在脑海中重现——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自愿”在身子未康复之时冒着生命危险诞下嫡子?
她之前旁敲侧击过,但无济于事,因为容音总会拉着她去干其他事——按理说,容音对皇上的感情已经淡下去不少... ...难不成是为了稳固后位?不应该啊,现在有谁在动摇她么... ...娴贵妃办事得力,但也无嫡子;自己虽受宠,但已丧失生育能力——不对,容音不会是想跟后宫嫔妃“争抢”圣宠的女人,不能用此等逻辑去揣度她,定是有其她人从旁挑唆。
尔晴。
脑海中忽而浮现这个名字。是了,或许没那么在乎娘娘的性命,但又把富贵荣华看得比什么都要紧的人,还因为“癔症”被关在家里的疑似发疯的女人,只能是她了。
“贵妃娘娘,您觉得六阿哥她会没事么?”
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曹琴默纷繁复杂的思绪,原是明玉偷偷追了出来:“娘娘您还懂点医术,所以我想问问您... ...”
“明玉,六阿哥出生之前,娘娘有服用过什么药物么?”
见这姑娘突然神色迷茫地问自己,像是要求个心安的样子,曹琴默便知道自己猜得**不离十了。
“贵妃娘娘为何突然这么问... ...”
“皇后娘娘身子未愈,本难以得子,皇上来后宫次数屈指可数,若非采取特殊手段... ...”曹琴默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身影放大,烙印在明玉的瞳孔中,“明玉,你还不愿说实话吗?”
明玉的脸色变了三遭,终是由泪水充盈了眼眶。眼前女人的声音和缓温柔,并未咄咄逼人,却令她感到一阵恶寒——大抵是因为被心虚与内疚包裹太久了罢。
月明星稀,乌鹊落满枝头,让人误认为是春日将至,叶发华滋。火红衣服的女孩将内心深处的挚诚掏出,竟再也绷不住理智的弦。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将罪责揽在自己肩,但罪魁祸首真的存在么。
一直到蝉噪鸟鸣的盛夏,永琮的病才终于恢复不少,期间反复多次,扰得长春宫上下都不得安生。
得亏叶天士和曹琴默二人合力,才好不容易稳住了永琮的病情,让他不至于再全身发冷,也止住了夜间盗汗的病相。
弘历偶尔得空来长春宫探望永琮,却总见容音总是愁眉不展,望向他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往日的依恋,尽剩漠然与悲凉,他想同她说点有趣儿的来活络活络气氛,却总觉得话不投机。他也未多询问,只当是她爱子心切,伤心过度,劝慰几句,又嘱咐叶天士多多照看着,便又带着李玉摆驾回了养心殿。
乾隆十四年,金佳氏入宫,沿用其姊封号,册封嘉贵人。
嘉贵人一进宫便一路拜见各宫嫔妃,倒也是个懂礼数的。这不,今日她便前往承乾宫,拜见宫内外人人称道的、大名鼎鼎的娴贵妃娘娘。
“永珹是皇上赐予本宫抚养的,而当时... ...你姐姐自己下毒要害他,还想嫁祸于本宫。”
谁知聊着聊着,话题便拐到了淑慎怀中的四阿哥身上。
嘉贵人虽嘴甜如蜜,但眼中的敌意骗不了人,淑慎知道——她是金家人派来夺回永珹的,稍加提点,她果然面色阴沉,却又碍于身份,并未多言。
“贵妃娘娘明鉴,姐姐她不是这样的人,定是遭奸人陷害。”
见嘉贵人不善的眼神瞥向自己,淑慎却只笑着吩咐珍儿上两杯碧螺春:
“揭发你姐姐毒害四阿哥的是谁?”
嘉贵人闻言,眼神一暗,咬牙切齿道:“我打听过... ...是纯贵妃。”
淑慎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笑颜,低头去喝碧螺春。嘉贵人心中急切难耐,本欲再度开口,忽而灵光乍现。
是了,纯贵妃依附着的人... ...是当今皇后。
纯贵妃,皇后——她们二人就像两条盘根错节的荆棘纽带,紧密难分,不断汲取他人养分,从此攀得更高,长势更旺。若不是她二人合谋,我那育有皇嗣的姐姐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抚养永珹长大,待他如我亲骨肉一般,正是怜悯你姐姐的遭遇。”
透过朦胧雾气,虽看不真切,但嘉贵人感觉对面那人的眼角有些东西正闪着光。
“好不容易救下永珹,但永琪可没那么幸运了... ...现在紫禁城里可仅有三位阿哥啊。”
是啊,仅有三位阿哥,有两位在皇后和纯贵妃身侧,这背后定大有隐情才是。
“妹妹应该已经见过那位六阿哥了,现在人人都在议论纷纷,将来他长大,便会成为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继承大统?”嘉贵人握住茶杯的手一抖,险些将其打碎了去,“先帝不是有明旨,要秘密立储吗?”
“那不过是明面上的规矩,从前先帝虽未明言,宗室王公,满朝大臣,谁不知道皇上就是未来的储君?”
淑慎轻轻摇头,眉头蹙起,双目微睁,语气中尽是恳切。
“皇上如今对六阿哥宠爱有加,宗室大臣自然心领神会,就连外藩王和外国使臣们都纷纷送来贺礼呢。
“大清历代皇帝,从未有过正宫嫡子继承大统的先例,就算圣祖爷也未能实现,皇上就因为这样才视为心愿。”
嘉贵人身侧的宫女嗔怪道:“六阿哥还未长成,谁知道是什么资质,怎么就能继承大统。”
“兰儿,别乱说。”
“占了一个嫡子,占尽了天下人心哪。”
淑慎将永珹放下,那孩子脚刚沾地,便蹦跳着逃远,淑慎也只好无奈笑笑,端起瓷杯又抿了口茶。
一股隐秘的愤懑在二人周身生根发芽,似是要冲破这满是阴谋与谎言的土壤,替自己讨一片名为公道的清气。
嘉贵人走后,淑慎仍是没能放松下来,指尖不住划过手中的账本,心中却另有其事。
要动富察·容音,魏璎珞是个大麻烦,这一点初来乍到的嘉贵人定是没见识过她的厉害。纯贵妃无法时时刻刻待在她身侧,鞭长莫及,也构不成什么大威胁,得先想法子把魏璎珞除去了。
但这魏璎珞几乎日日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皇后娘娘。此人长着一张巧嘴,性子也十分伶俐,想要调虎离山实在是... ...
对了。
目光无意间划过床头挂着的两个香囊。
那个金菊香囊——裕太妃的死,跟魏璎珞定是脱不开干系。
难不成,这香囊便是魏璎珞那邪术的关键所在?
淑慎此前并未细想香囊本身与雷击的关系,只是通过魏璎珞送礼的举动推测她与裕太妃之死有关。但事到如今,或许可以另辟蹊径,从其它角度考虑——比如这个特殊绣法的本身。
“不要挂在室外”么。明玉的嘱托又在耳边浮现,淑慎将香囊系在亭中最高的枝桠上。
夏季多雷暴,不出几日便迎来了乌黑的天色和集聚的雨云。
一道亮光照彻夜空,也点亮了屋内正托着腮望向窗外的淑慎的脸。在她霎时明亮如白日的视野中,整棵大树顷刻间栽倒下去,那个香囊也不出意外地化为灰烬,被风雨冲刷得不见踪影,许是同那砖墙缝隙间的泥沙融为一体。
所以,魏璎珞根本不是真心送自己礼物,她从来都只是为了帮她亲爱的皇后娘娘撇开干系,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而这个红梅香囊,内部修有铜丝,大概是提醒她,那蝉翼纱的奥秘吧。
淑慎轻轻抬手,那□□香囊就这样飞出了承乾宫,也是同外头那团焦灰做了伴。
淑慎凝眉沉思好一会,直至屋外雨滴敲打土壤的声儿都减弱不少,才复又开口唤来珍儿:
“把那个香囊处理了。”
“是。”珍儿有些战战兢兢,还从未见娘娘发这么大脾气... ...也不知她今日是怎么了。
“和亲王,您这是在?”
“纯贵妃娘娘安,本王正在调查我额娘的死因。”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遇见弘昼,曹琴默暗叫不妙,他之前不还在圆明园守孝么,怎么现在回来又想着查这件事了?
可这方向,分明是去绣坊的方向。纯懿皇贵妃——也就是裕太妃的事,去绣坊做甚... ...
不好,他定是来查几年前蝉翼纱的事的。
豁哟,魏璎珞,你这下可要遭殃了。
“那王爷可有查到什么?问过在场的人了么?”
弘昼紧握双拳,似是陷入沉思:“在场的人口供一致,并未发现端倪,都说是突降神罚。”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细节上也不一定记得清了吧。”曹琴默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再说了,蝉翼纱如此名贵,这人啊宫啊都是纯懿皇贵妃自己的,每道工序都经纯懿皇贵妃的人之手,除非...”
“谢贵妃娘娘提点。”弘昼的眼神忽而变得清明,许是联想到什么,连忙行礼答谢后,带着一大队人离开了。
呼... ...好在这人并不是个精明的,引他去查纯懿皇贵妃身边的宫人的底细,大抵也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玉壶,你去绣坊定制一批织铜蝉翼纱,然后打点好那些绣娘,说平常也会有宫妃定制这种料子。”
“是。”
好不容易安生些,竟又出了这档子事,看来,有人铁了心想支走魏璎珞啊。
不过那人应当也明白穷寇莫追之理,至少能保住她的命。
果不其然,几旬之后,和亲王便拉着一伙人浩浩荡荡闯进了绣坊。
“你们一个个排好队,本王和手下们要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都给本王如实回答。”
绣娘们都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几个胆儿小的在后面抖如糠筛,胆儿大的却开始探头探脑。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只能听命接受搜查和审问。许是谁的绣品又伤着哪位大人了吧——她们也只能这么想了。
忽然,不知哪位不怕事的嬷嬷突然迎上来:“王爷光临大驾,可是要定制绣品啊?”
“定制个头,没看见本王是公务在身么?”
和亲王鼻孔朝天,威风十足的模样,倒是很像那么回事。
“原是如此,好吧,本来还想同您说说这蒙古绣法蝉翼纱... ...”
一听到关键字句,弘昼顿时如梦初醒,侧身将欲走之人拦下:“你方才说什么?”
很快,嬷嬷便一展笑颜,将弘昼引至堆满蝉翼纱半成品的坊间,又抬手招来一个正在队伍里笔直站着的姑娘:
“森儿,你来给和亲王大人展示。”
“是,王爷您看。”
年轻绣娘将特制蝉翼纱举至阳光下,缕缕日光如华贵金线,触碰到那几近透明的蝉翼纱,一下便钻入其中,交织其间,又淘气地倾泻而下,在青砖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缝有铜丝部分不透光,反之则透光,从而达到投影成画的效果,这样的蝉翼纱之前也有很多主子们定制呢。”
投影成画?这就是蒙古的“纳石失”么,确实别有一番韵味。
对,当时额娘的蝉翼纱也是她的人自己定制的,只是不知额娘她要的是这个款式么?或者说是有内鬼在其间动了手脚,或者来去运送途中被人调了包?
... ...说起来,这名宫女还真是颇有姿色。没深入思考几秒,弘昼便开始上下打量起那举着丝绸的姑娘来,一旁的嬷嬷见状,忙跻身于那人**裸的目光与森儿之间:“王爷,您还有其他要问的么?”
“啊,你们先去候着吧。”
“是。”嬷嬷连忙拉着森儿又重新回到队伍间。
转身的瞬间,嬷嬷拉下脸去,内心只觉得晦气,怎地遇上这样一位游手好闲又见色眼开的主子。希望他仅是来今天这一道,别再在此地过多纠缠。
作者特别想快点写到后面。。为了不OOC,帝后感情纠葛一直又是必要的,而且容音这样的人光靠劝定时没用的,于是,,,,,,掰弯一个侄女太难了,要完美满足某两个才可以条件才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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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