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商路与剑鞘
他们在“望州”城停留了两日。
这两日里,陵越没有去打探任何消息。他只是带着守一,走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他们看过铁匠如何将一块顽铁锻造成器,看过绣娘如何将五色丝线变成栩栩如生的鸳鸯,也看过学堂里的孩童如何摇头晃脑地背诵他们尚不解其意的经文。
守一从未开口评判,他只是看,只是听。陵越知道,守一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这本名为“人间”的、最厚重驳杂的典籍。
第三日清晨,他们离开了望州城,向东而行。
没有御剑,也没有施展任何缩地成寸的法术。他们汇入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商道,混在一支由十数辆大车组成的、前往下一座城池的商队中。
商队的主人是个精明的胖商人,他看陵越和守一气度不凡,虽衣着朴素,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便主动邀请他们同行,言称路上人多,可以相互照应。陵越应允了。
于是,他们的世界,从只有两个人的静默,变成了数十人的喧嚣。
白日里,车轮滚滚,伙计们高声吆喝,商人们则不知疲倦地谈论着丝绸的价格和茶叶的行情。到了夜晚,商队安营扎Cai,燃起巨大的篝火,伙计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
守一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坐在一旁,像一块融入了夜色的、安静的石头。那些伙计起初还对他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毫无架子,便也渐渐放开了。有个年轻的伙计,喝醉了酒,会凑到守一身边,向他诉说对邻村姑娘的思念,和想要攒钱成家的朴素愿望。
守一会静静地听完,然后对他说:“心有所念,是好事。如舟有锚,风浪里,便不会迷航。”
那伙计听不懂深意,只觉得这位老先生说话让人心里安稳,便憨笑着睡去了。
陵越在一旁看着,心中了然。守一在昆仑墟观想星辰,看的是天道。如今在红尘,他倾听凡人,看的,是人道。天道无情,周行不殆;人道有情,虽充满缺憾,却也因此而温暖。
一日午后,商队中一辆载满了瓷器的大车,车轴不堪重负,当街断裂。车夫和商人都急得满头大汗。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要修理,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
商队的伙计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尝试,却都无计可施。
陵越默默地走了过去。以他如今的修为,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那断裂的木轴恢复如初,甚至比原来更坚固。他看到几个年轻的伙计眼中,也闪烁着微弱的灵力光芒——他们是商人雇佣的、懂些粗浅法术的护卫,此刻也想用法术解决问题。
但陵越只是挽起袖子,对那愁眉苦脸的商人说:“可否借些工具和木料?”
商人和伙计们都愣住了。
陵越没有解释。他用商队里备用的硬木,凭着记忆中宗门典籍里记载的、早已被他视作“奇技淫巧”的机关术,开始动手修理。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分力道,每一次削切,都精准得恰到好处。他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灵力,只是用最纯粹的物理方式,去解决一个物理的问题。
守一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他看到陵越专注的神情,看到他额角的汗水,看到他如何用一双曾握着最锋利之剑的手,去完成一件最质朴的“工匠”之事。
两个时辰后,新的车轴被严丝合缝地装了上去。大车重新上路,比之前更加稳固。
商队的众人爆发出由衷的欢呼,那个胖商人更是感激涕零,要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给陵越。
陵越拒绝了。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他说。
当晚,篝火旁,守一第一次主动对陵越说起了白天的事。
“为何不动用法术?”他问。
“车轴之断,是其材质与负重之‘因’,所造成的‘果’。”陵越回答,“我若用法术强行扭转,便是以外力扰乱了这段因果。它看似解决了问题,却会让车夫和商人,下一次依旧用同样材质的木料,去承载同样沉重的货物。今日断的是轴,下一次,可能就是倾覆的车,和受伤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今日用‘术’解决了它,他们便会明白,木就是木,铁就是铁,万物皆有其承载的‘度’。这,或许也是一种‘道’。”
守一缓缓点头。“你已为你的剑,找到了剑鞘。”
陵越笑了笑,没有说话。
行至第十日,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条传说中横贯东西的大江。江面宽阔,水流湍急,如一条巨大的、挣扎的青色巨龙。商队将在此处转道向南,而陵越和守一的宗门,则在江的对岸。
他们与商队告别。那个胖商人和伙计们,都对他们依依不舍。
“二位先生,若有缘,咱们江南再会!”商人高声喊道。
陵越与守一站在渡口,目送着车队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影子也消失在地平线上。
江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陵越遥望着江对岸那片云雾缭绕的山脉,他知道,青云剑宗,就在那里。
这十日的旅途,让他原本因流言而泛起波澜的心,重新归于平静。他不再是一个怀着怨与惑的归乡者。
他是一名修士,在红尘中,重新学着如何“修行”。
而守一,则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江水,也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只管向前走,我为你,守住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