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城门与茶馆
他们并未直接走向城门。
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陵越叫住了守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在昆仑墟山涧中捡拾的、蕴含着一丝稀薄灵气的白色卵石。片刻后,一位挑着柴薪、正要进城去卖的樵夫路过,陵越上前,用那枚卵石,换了他身上一套干净但打了补丁的粗布短打,以及足够买两件外袍的几枚铜钱。
樵夫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他看不出卵石的内蕴,只觉得这块石头温润可爱,能给孙儿当个新奇的玩意儿。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是‘交易’。”陵越对守一解释道,“红尘中的等价交换。我们予他一丝福缘,他予我们一身行囊。”
守一看着手中的粗布衣物,布料的质感粗糙,带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他一生所穿的,皆是观星台上以冰蚕丝和灵植纤维织成的道袍。这是他第一次,将如此“真实”的衣物穿在身上。
陵越又施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收敛了两人身上最后一丝修士的超然气息,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从山里出来、初次入城的普通游方学子。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汇入人流,走向那座名为“望州”的城池。
城门口,守卫的士兵懒洋洋地靠着墙,对进出的人流不加盘问。这是属于凡俗世界的、松弛而混乱的秩序。一入城门,一个巨大而鲜活的世界扑面而来。
守一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是他三百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世”。他看到货郎高声叫卖着色彩鲜艳的糖人,看到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闻到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混杂着香料的味道,听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与妇人们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
无数的“生”,无数的“动”,无数的“**”,汇成一条奔腾不息的、充满了杂质的河流。
“此地的‘道’……”守一轻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喧嚣里,“如一锅沸水。”
“沸水也能煮熟米饭。”陵越回答。他自然地走在守一外侧,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潮。他熟悉这种混乱,但时隔数百年再次体验,依旧感到一丝不适。
他带着守一,熟练地避开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茶馆。茶馆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正讲到一段“侠客夜探将军府”的紧要关头,满堂喝彩。
陵越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和两碟点心。
守一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扫过茶馆里的每一个人:那个因为谈成一笔生意而面露喜色的商人,那个因为输了钱而愁眉苦脸的赌徒,那个在角落里与情郎眉目传情的少女。
陵越知道,守一正在用他观想星辰的方式,来“观想”这些人。每一个凡人,都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星辰,却也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轨迹、光芒与引力。无数凡人汇聚在一起,便成了这片名为“红尘”的、混乱而迷人的星域。
“听说了吗?东边青云剑宗,最近可不太平。”邻桌的两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正在高声阔论。
陵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止不太平!”另一个汉子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听说他们的老宗主,青云剑尊,一个月前突然旧伤复发,闭了死关。现在宗门里为了谁来接掌宗主之位,几大长老都快打起来了!”
“青云剑尊?他不是几百年前就号称同阶无敌了吗?什么旧伤这么厉害?”
“谁知道呢。兴许是早年与人结下的梁子吧。我可听说了,这位剑尊当年为了上位,可是手段狠辣,连他最得意的亲传弟子都给……”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又自觉失言,连忙端起酒杯掩饰。
流言,如风中的尘埃,真假难辨,却能迷住所有人的眼睛。
陵越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他面无表情,但守一能感觉到,他身旁那原本平稳如镜的气息,泛起了一丝涟漪。
“看来,我们须得加快脚程了。”陵越低声说。他没想到,宗门的情况已经败坏到了连凡俗世界的茶馆里都在议论的地步。师尊闭关是假,恐怕是当年被自己临死反扑所造成的道伤,终于压制不住了。
“流言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守一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说道,“水流的方向,并非由水本身决定,而是由地势的高低所决定。你需要找到的,是造成这股流言的‘地势’。”
陵越点了点头。他明白守一的意思。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流言的内容,而在于宗门内部,究竟是谁在利用、甚至制造这些流言。
他们在茶馆坐到日暮,才起身离开,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
房间里,陵越点亮了油灯。这是他们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窗外是城市的喧嚣,屋内是跳跃的灯火。
守一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入定。他需要时间,来消化今日所见所闻的一切。对他而言,这比观想一次星河生灭,还要耗费心神。
陵越则没有打坐。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又看着远方富贵人家的院落里亮起更多的灯笼。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城池开始,他就已经重新被卷入了那张由因果、人心和力量编织而成的大网。
昆仑墟的平静,已是真正的过往。
而他与守一的修行,也从这一刻起,有了新的名字。
不叫“观星”,也不叫“问道”。
叫“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