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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让他去偷钥匙后,东钧便缄口不言,任他如何威逼利诱都不吐露只言片语。追道只好先打道回府,再去想如何拿到钥匙的办法。
三更时分,东极海骤然下起倾盆大雨,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追道正因为东钧的那番话辗转难眠,此刻更是睡意全无,索性坐起身来,透过窗户向外眺望。
海风簌地一声从窗口灌入,外界近乎一片漆黑,只隐隐能辨认出被滚滚乌云笼罩着的几座山崖,在暴雨中巍峨矗立。远方的海面上,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一艘搁浅的破船犹如羽毛般随着浪头上下起伏,这仿佛是他到谪仙岛之后遭遇的第二次海啸。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山顶,天穹被森然白光照亮,刹那间,他瞥见一个巨大而狭长的物体轮廓自远方的山崖中浮现,在闪电中岿然不动。
他揉揉眼睛,再睁眼时那景象已经消失不见,一切重归黑暗。
那究竟是什么?
追道愣了一会儿,回头看去,只见张潮宗和灰狐狸各自睡得正熟,谁也没注意到他方才看到的东西。
他又徒劳无功地望了一会儿那座山崖,一直盯到眼睛酸痛,那景象却再未出现过。
算了,他想,赵思青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天找机会去问问他。
第二天清晨大雨仍然未停,但门派任务还是要做。追道早早地冒着雨去打扫吟风堂,清扫结束后他本想去找赵思青,敲门却无人应答,询问附近的值守弟子,才得赵思青居然外出了,要两三天后才能回来。
追道惊讶:“他去了哪里?走得这么突然?”为何也不告诉他一句?
那弟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本来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雷雨中的天空,并没注意看他是谁。一听这话,很没好气道:“不知道!掌门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难道他去哪儿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追道猝不及防被怼了一句,本欲发作,但转念一想,赵思青确实没必要向他交待什么,于是气呼呼道:“多谢这位师兄,告辞!”
他转身刚走两步,忽又听那人唤道:“等下!你难道是追道?”
他不明所以,点头道:“我是。”
那弟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着头道:“原来是追道师弟啊,那就怪不得会打听了。我叫傅轲林,虽然平时负责值守吟风堂,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掌门出去做什么,好像每逢这种天气不好的时候,掌门都会离开几天。”
赵思青会在天气不好时外出?简直太奇怪了,追道思忖。傅轲林又十分关切地问道:“你可是有急事找他?”
“不……并没有急事。”他不明白对方的态度何以在得知自己身份后便忽然来了个大转弯:“为何方才你说是我就怪不得会打听?”
“这……”傅轲林脸上浮起了一种“这还用问吗”的表情,干咳两声,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没关系师弟,其实大家都明白的。”
“……”
追道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扔下一句“无稽之谈!”连忙欲盖弥彰地离开了。
追道想,赵思青可没说过喜欢他。再说,之前宁浩尘等人造谣他喜欢掌门时,他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形容词可是“自作多情的”和“不自量力的”,没有吃过亏再继续往坑里跳的道理。
追道离开傅轲林的视线范围后,又从吟风堂一楼反方向绕进了藏书阁,在最后一排书架底下拖出一本沉重的《大宋海运图编》来。
这本图册记载着大宋东海和南海的海运常用航线,途经的各个国家,进出口货物的种类等。他径直翻开东极海那一页,首先在画满了各式标注的地图上找到了谪仙岛,又以它为圆心,在附近搜寻。
有了,他在东南方不远处发现一小片陆地,上面并未标明可用的渡口,反而用小字注着“幽冥岛,瘴海孤岛,云冥雾沉,海寇于此踞岛自守,窥伺往来舟舰,时见巨兽幽影,潜伏波涛之间……”
海寇,巨兽,应该就是当日他遇到那只巨蛸和一众海盗的地方。如果以这里作为基点,他还记得当日鬼鲨派手下送他出海,被赵思青拦下来之前,小船一直都在向南行驶。
他顺着小岛往南的航线一直向下看去。虽然航线上也有琉球,爪哇等一众国度,但引起他注意的仍旧是幽冥岛正南方对应的一块海域,那里并未描绘陆地的形状,只用虚线画出了一个圈,旁有小字标注:“疑为镜天阁”。
为什么偏偏又是镜天阁……
虽然赵思青说过他不是镜天阁的人,但每当他想探寻自己的身份时,总是绕不开这三个字。
大雨仍旧昼夜不休地冲刷着谪仙岛,如此这般过了两天后,追道结束清扫工作回到弟子居。
张潮宗不在,灰狐狸正无法无天地在他的桌案上蹦来跳去,一只脚踩到了墨砚,给他练字的纸上留下了许多梅花脚印,嘴里还叼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鸟。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浑身涂着亮黑色漆的机关鸟,体型与喜鹊差不多大,翅膀与爪子上都有由齿轮制成的关节,爪子里还抓着一个竹筒。
看上去像是玄机造物,追道丢给它两条小鱼干,将机关鸟从狐狸嘴里解救出来,又坐到桌前,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封信:
“见字如晤,此番仓促离去,未及和你道别,吾心甚疚。近几日东海骤雨狂澜不歇,岛上常有雷鸣阵阵,行于途中,忆起走兽皆惧怕雷鸣,不知寒星是否还适应?望复函。”
落款是赵思青。
赵思青居然破天荒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但只有短短几句话,还有一大半都是在关心胖狐狸。
追道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提笔写道:“寒星一切安好,食欲甚佳,如今已有十七八斤重了。”
他偏头瞧了瞧正对着鱼干大快朵颐的寒星,顺手从它身上撸下一小撮浮毛,又继续写道:“但由于下雨之故,这几天没有带它外出散步,如今掉毛加剧,令人忧虑。”
他在信末写上“追道”二字,折好,装进机关鸟带来的竹筒里,看着它展开木制的翅膀飞出去。
隔一天后,他又收到赵思青的回信,末尾微微上挑的笔触,让他感觉对方的情绪很是愉悦。
赵思青先是对他的狐狸掉毛表示了同情和担忧,又说他恰好路过药王谷,买到了素问为雪灵狐研制的毛发养护油膏,最后提到自己明日便会回谪仙岛,让他戌时后带着狐狸去找他,与他一起带狐狸去散步。
还是三句话不离狐狸,追道心中嘀咕,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折好收了起来。
仿佛是知道他们要去遛狐狸似的,第二日正午开始,谪仙岛上连绵数日的雨便逐渐变小,到了黄昏时分,天空终于放晴,一点雨滴也不落了。
闷了好几天的寒星咕咕叫着要出去玩,于是追道抱着它去吟风堂找赵思青。
赵思青的房间依旧保持着他上次造访时的模样,堂屋进门正对着三扇敞开的直棂明窗,窗外月色清澈如水,映入室内一张摆满了笔墨纸砚的案几上。
房间的主人身着青色便衣,并未束发,一头长发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他立于案几之前,右手拈着一支笔,专注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画卷上,似在沉思着什么。
见他来了,赵思青动作稍显匆忙地将画卷一收,笑道:“不知不觉,原来这么快已经到了戌时。”
其实此刻还没到戌时,是他来早了,但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自己迫不及待想和他见面。于是追道毫不犹豫地将责任全盘推到寒星身上:“是它闹着一定要出来。”
“咕叽叽?”
赵思青看了狐狸一眼,从案上拿起一个淡黄色的小罐子递给他:“这是我从药王谷购得的软膏,为它每日涂抹一次,有奇效。”
追道其实很想问他急匆匆地去了哪里,但又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对他的事情太过好奇,尤其是在这种流言满天飞的情况下。
他接过小罐子:“多谢。”
赵思青笑道:“劳烦你稍待片刻。”
他转身步入内室,披上了平日的外袍,待他转身出来时,追道无可避免地注意到自己需要的那把钥匙正挂在他腰间。
“走吧。”
“嗯……去哪里?”追道回过神来。
“不是说好了么,一起带它去散步。”赵思青笑道,灰狐狸已经毫不见外地跳到了他肩上。
雨后的夜晚弥漫着清新的凉意,海风柔和地吹拂着,夜空如同一块黑曜石,洒满了晶亮的细沙。
追道忽然觉得,其实与赵思青一起散步还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既不聒噪,也不会刻意寻找话题。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与其他龙吟弟子擦肩而过时,他们都会先问一声掌门好,然后向他投来熟悉的“师弟我们都懂的”眼神。
追道硬着头皮扛过了前几个人的目光,正当他觉得自己即将对抗不了这种无形压力时,忽听赵思青提议道:“我们去流光滩吧。”
他立刻同意了,流光滩在岛屿西部边缘,远离岛内各条主路,除了偶尔几个守岛的弟子会经过,几乎不会有外人打扰,灰狐狸无论怎么疯跑也不用担心它被人踩到。
追道以前并没在夜晚来过这片海滩,此时已将近子夜,月亮将银白的光辉洒向大地,千万朵流光花静静开放的流光滩更像是被铺上了一层梦幻的纱。
他望着这片美景出神,灰狐狸也从赵思青的肩膀上溜下来,欢快地扑进花丛中跑来跑去,待他转头时,恰好看到它将一株流光花咬进了嘴里。
追道吃过流光花汁液的苦头,见状大惊,连忙拽住枝叶另一端,试图将流光花从狐狸嘴里抢出来。
灰狐狸四条腿抓着地,尾巴立得像一只毛刷子,十分固执地咬着花不松口:“咕叽!”
“这种花有毒,不能吃!”追道又恼怒又是好笑地小声道:“我平时是饿着你了么,快松口!”
“呜叽叽——!”
虽然灰狐狸为保护嘴里的流光花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终究还是敌不过人的力量,一番挣扎之后,它不幸地被拽翻了一个跟斗,花被他抢走,它自己则不幸地沾了一鼻子花粉,不住地打着喷嚏。
他身边的赵思青忽然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脸上挂着一种在他看来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可恶笑容。
追道怒:“你至少也帮下忙!”
“抱歉。”赵思青按捺住笑意,将狐狸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又用软布轻轻将它鼻子上的花粉擦去,才悠然开口道:“不过,流光花引起的致幻,似乎对狐狸不起作用。”
“什么?”追道傻眼了,“你……你明明知道,为何不早说?”
赵思青轻咳一声:“因为……很有趣?”
有趣?到底哪里有趣?
追道愤慨不已,正欲爆发,却见山路上恰好经过两个守岛弟子,见他与赵思青待在一起,其中一个还挤眉弄眼地对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追道一瞬间蔫了下来,赵思青仍旧平淡如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
他坐到赵思青旁边,闷闷地揪着地上的杂草叶。
“生气了?”
“没有。”追道道,斟酌着词句:“我只是在想,我们是不是不该一起出来。”
“为什么?”赵思青皱起眉:“你不喜欢?”
“并不是,”他下意识否认后脸红了红,偏过头去:“你应该听说过岛上最近的流言。”
“什么流言?”赵思青抬眼望着他,仿佛真的一无所知。
追道深吸一口气:“他们说柳星闻之所以针对我,是因为……他以为你喜欢我。"
话音刚落,他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直视赵思青。
半晌后,他听到身边传来轻轻的笑声,赵思青道:“好。”
一瞬间他居然感到有些失望。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建议,但赵思青答应了,他却莫名地心情低落起来,仿佛刚刚有一阵凉嗖嗖的冷风从心头吹过。
追道努力调整心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从明日起……”
“如果是真的呢?”赵思青忽然打断了他。
追道一下子愣住了,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磕磕绊绊:“什……什么是真的?”
赵思青却不说话了,静静站起来似乎便要离开,他急了,连忙把人拽住:“你把话说清楚!”
赵思青叹了口气:“我是说——我喜欢你是真的。”
似乎是嫌他感受到的震惊还不够大,赵思青又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我想,你心里应该也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追道呆立原地。是幻觉吗?是不是他在流光花丛里待久了,又产生了幻觉?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赵思青说他喜欢他?
见他毫无反应,赵思青轻轻道:“今夜我想说的话,已经说过了。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我……”
追道本想控诉他的一切——他是如何从上岛时就开始轻视他,如何嘲讽他,如何在连给他写信时都只问灰狐狸的事,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赵思青压根就不喜欢他。
但是,这些想法都如同风中浮萍一般飘散而去,只有眼前的赵思青在月光下越发真实。
“就……就算是真的,”他满脸通红:“你也不该就这么说出来。”
“你不想听?”
“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赵思青微微一笑,脸上的神色变得很温柔,他倾身靠近他,追道没有闪躲,略微有些冰凉的唇落在他的额头上。
“准备好了吗?”赵思青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都是幻觉,是幻觉。追道这么告诉着自己,然后鼓起勇气,颤抖着对着他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上去。
谪仙岛的海风自西而东,拂过千万朵流光花构成的海,卷起片片泛着银光的花瓣,与月色和人影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