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天雪依靠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雨将荒芜的庭院打湿成绿色。
恍惚之间,她会看到那个春之少年,被风吹来,身形明媚地出现在树下,眉梢也带着笑,一脸烂漫地看着她。
一瞬间,画面又变成他阴魂不散的亡灵,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刺进她的眼眸里。
“天雪……”他沉痛的声音像水鬼的手,撕扯着她。
视线一下子变成血红色。
“天雪?”
天雪回过头和晓光说话。
晓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天雪,童战他没事了。”
天雪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多大的异常。
晓光找不到话说,于是走过去,抱住她。她也曾经在这间房里见到过天雪割腕,那些红线从她身体里流出,像是她本身就是由红线构成的,流尽红色了,就变成苍白。
但那些人什么也不知道,童博也好,童战也好,他们对天雪一无所知。她们不会知道乌云后面的月亮也会躲起来哭,她的光辉也会一点点破碎。
“你的脸还痛吗?”
两人坐在床上,晓光观察着天雪肿起的脸颊,出声询问。
天雪摇摇头,“用冰袋敷过了,已经不疼了。”
晓光回忆起昨日在山下发生的那场冲突,不住叹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爸爸还是不能原谅童家呢,就算是为了你的幸福……”她一时泪眼婆娑,就算是她这个局外人也清楚地知道童战与天雪互相爱慕这件事。作为天雪的父亲,尹浩他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明明知道,却硬是要拆散这对爱侣?
天雪垂下眼眸,脑海一时闪过父亲盛怒的面容和狠厉的声音,“他放不下哥哥……”
晓光也想到天奇,在她印象中那个温柔随和的男生,还有童心那个无忧无虑的开心果,心中既难过又憋屈:“不是没有结论吗?有谁能证明天奇的死就一定跟童心有关吗?童心现在还躺在床上醒不过来呢。他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就是一起出去玩发生的意外,为什么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童心身上,还迁怒童家……”晓光越说越急,倒先把自己说哭了。
她更不解地是天雪为何一脸平静,心中慌忙:“……天雪,你难道也觉得是童心的错吗?你也是因为这样跟童战分手的,现在也不肯原谅他?你没办法原谅他,就像你爸爸一样。”
天雪看着晓光一时沉默,眼神幽静得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反正,我和童战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天奇和父亲发生争执,劝架的她将两人分开,将天奇拉回房间。
天奇也是这样,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他低着头,身形被黑暗拉长,当时天雪就有一种错觉,哥哥要被拉进黑暗里了。
所以她伸手挽留,“哥……”
天奇这才抬起那双显得忧郁的眸子,无力地扬起嘴角,终究是不成微笑,“天雪,我这个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天雪站在旁边,扯着他的衣角,声音轻细:“哥,你别这样说。爸说的,不是真的。”
天奇却否认了她,“他说的是真的,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好儿子,我永远都不能令他满意,对吗?他看着我这副样子,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是他儿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生在尹家……”
“不是的,哥你很好的,爸爸他只是不明白你究竟有多好。”
天奇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望着书桌发呆,喃喃道:“不不不,爸说的对,我是一个废人,应该是更加优秀的人做他的儿子,而不是我……”他如行尸走肉般地起身,打开抽屉,望着自己过往的画作,忽然觉得厌恶极了,便泄愤地将一张张纸撕毁。
“哥,别这样,这些都是你的心血!”天雪上前阻拦,可无论她怎么劝解也没用。
那些纷纷飘落的碎片,离开天奇的手,就跌入尘埃里,变成一些可以随意被践踏的东西。
天雪看到天奇眼睛,如困斗的野兽,是红色的,他对撕毁的一切感觉得由衷的痛快,就好像他破坏的不是他心爱的画作,而是他自己,他终于摧毁了那个不完美的他自己,那个令别人失望、也让自己的难堪的自己。
他终于众望所归的,痛痛快快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天雪扶着瘫成一团肉泥的哥哥,怕他会像花瓶一样破碎掉。
听他愤恨地说:“我的一切都被否定了,我的朋友不配是我的朋友,我所有想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值得,都没有意义,我承认我就是一个废人,废人就只能产生一堆垃圾……”
天雪抱住他捶击地板的拳头,目光坚毅:“不,哥我不准你这么说!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哥哥,你绝不是一个废人,你绝不是!你画的画就是最好的,是爸爸不懂,是他不懂,不是你的错,哥,你不要被爸打倒,你要证明给他,你是可以的……”
“……我……我可以吗?”天奇茫然地望着天雪。
“你当然可以啊,哥在我心目中就是无所不能的!从小时候起,哥哥就是我的超人……”
天奇这才想起来,他是在他誓死要保护的妹妹面前失态了,明明是他要保护她,可现在却让她担心他,照顾他。那种愧疚和悔恨的感觉几乎又要让他再破碎一次,然而他怎么能倒下呢,他怎么能倒下,让柔弱的天雪去抗那些风雨呢。明明他是哥哥,他要做她坚固的房屋。
濒临灭亡的勇士的意志,又一次死灰复燃,“是啊,我可以的,我不会倒下的……”天奇勉强振作起来,凝视着因担心他而泪流满面的妹妹,什么时候,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女孩啊。
天雪欣慰地点点头,又握着他被纸张边缘割破的手,惊呼道:“哥哥你的手……”
那些红色的伤痕只是有一点轻微的痛罢了,反而是地上那些碎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我把你的画像也撕碎了……”天奇捡起其中一张碎片,“对不起天雪。”
天雪擦干眼泪,望着繁花的一个碎片道:“是有一些可惜,但我们可以再画是不是?”
“对,我一定给你画一张更好的,”天奇连连点头,对着天雪郑重地承诺道:“我要给你画一辈子的画,从你是这么小个不点,”他用手掌丈量高度,“到你第一次穿上校服,还有到你结婚的时候……”
他历数光明未来的单纯样子,让天雪破涕为笑,“哥,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不许说丧气话,也不许撕自己的画,爸说什么就让他说去,你尽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我会帮你的,天雪怕挫伤天奇的自尊心,便咬掉了后面的几个字。
而天奇早在听到“爸”这个词时就已经走了神,天雪就像他美丽的后花园,在她这里他永远可以得到满满的爱和安心,可是爸爸就像笼罩着这个小家的黑暗,无边无际,只让他感觉到窒息和压抑。
“哥?”见天奇看着手上的纸片发呆,天雪喊了他一声。
天奇这才如梦初醒,“嗯……我不会再这样了,”他摸了摸天雪的头,笑道:“不会让我妹一天到晚都担心我。”
天雪嫣然一笑,“你保证?”
“我保证。”看天雪还瞧着自己,天奇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还要和我拉钩不成?”
天雪也就听话地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哥哥的小拇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来,那个笑着爱她的那个人,变成了遗像里的黑白照片。
半夜,天雪发现爸爸尹浩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他喝多了酒,拿着天奇高中毕业照相册仔细地瞅,一遍遍摸。
那个他眼中的废物,忽地一跃而上,变成了他近二十年也没有拥有过的好儿子。
天雪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聪慧如她明白:
也许哥哥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但爸爸的怨恨必须有一个出口。
又或许,那不是一个意外,可罪魁祸首永远会逍遥法外。
她不想拆穿这一切的原因是:
她瞥见了父亲日渐稀疏的头发,时间将他的两鬓染白了,将他帝王般不屈的身子压弯了。再使他的哭声也沉重得像是浸水的抹布,拧干的时候像是一声声纠缠不断的对不起,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耳畔又一次响起哥哥天奇的话:“天雪,要是有一次,我说的要是,要是我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帮我照顾爸爸是吗?”
我会的。
天雪在心中默默回应道,曾经哥哥可以为了他这个妹妹,在大热天去偷买一支冰棒,让汗水湿透他的背心;可以为了搏她一笑,在草丛里捉萤火虫捉三个小时萤火虫,直至全身被蚊子咬得都是小红包……
是时候,她也应该为这个哥哥做些什么了。
为了她,千千万万遍。
为了他,千千万万遍。
好久,她才转开视线,去看窗外淋漓的雨,像是诉说着无穷无尽哀愁的雨。
但是,雨的语言,人却是听不懂的啊。
……
童战坐在车里,拖着下巴看着车窗外,耳边响起的持续不断的警笛声——提醒着所有人,及时有序撤离,切勿继续逗留。
他在想,随着在马路上的人一个个减少,水月这座城市最后会沦为一座空城吧。
高三那年,有一天放学,金灿灿的夕阳余光落在桌子上,外面是持续不断的蝉鸣,童心回到家,边脱鞋子边问他,
“二哥呀,我们真的会离开水月吗?”
当时童战还以为他说的是升学一类的问题,却意外地童心着急地反驳,他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不是不是,我说的是永远离开水月。天奇跟我说的,这里会被淹没,那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吗?”
童心走过来,像小狗一样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童战,神情可怜:“我不想离开水月,这里可是我们长大的地方,见不到的话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舒服。”
童战跟童心解释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座城市在数年后注定被淹没,总不能陪着它一起被淹没吧。
他永远记得童心咧开嘴,无所顾忌地仰头笑着,“童心很会游泳,就算就在这里,也一定不会被淹死的……”
“你啊!尽瞎说!”童战笑着摸着三弟毛茸茸的小脑袋。
“嘻嘻。”
当时的玩笑话,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哪知一语成谶。
他们救上来只是童心的身体,他那单纯天真的灵魂,和天奇永远地被水月留了下来。
前日,童战在医院醒来,守在他床边的彻夜未眠的童博,“我想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上天一定不会让我再失去第二个弟弟。”
童博为童战的醒来而欢喜,可他的笑里也有疲惫。
他依然是童战的好大哥,对于龙泽山的事,绝口不提,没有一句重话,一句责怪的话。
只是贴心地问童战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童战的胸口隐隐作痛,痛苦而混乱的记忆,好几次压得他说不出来话来,可是他还是问了,“她怎么样?我是说……天雪。”
童博动作一滞,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傻弟弟,仍是老实交代道:“她回家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至少比你好。”出于私心,他又补了一句。
童战随即黯然下来:
怎么会比我好,她爸爸打她的那一巴掌一定很痛,不仅是脸上,更是心里。
虽然天雪很少说起她的爸爸,但童战知道的,她其实很在乎她爸爸,很想从她爸爸那里得到一点爱和认同。
她挨这一巴掌是因为自己。
也许他真的不应该去找她。
童博看着这样的弟弟,叹了一口气,他原来就因为童战不太喜欢天雪,深知火遇上冰,冻伤的只会是自己,“这一次的事情就当是个意外。你和天雪,还是相忘于江湖得好。”
这些年,童博早就劝告过童战不止一次,再听到这些话,他脸上也神色淡淡,只不过难免回忆起天雪临别前和他说的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你要好好的……我哥他……不关童心什么事,也不是你的责任……”
解决不了的问题,便寻求童博帮助,“大哥,对于当年的事情你怎么看?”
童博瞬间会意,正色道:“哪有那么多阴谋论,我认为只是一场意外,不是童心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大哥也是像天雪那样说,童战的心一下好似被水浸湿的纸巾,“你真的是这样想?”
但童博又立马打断了他的侥幸,“可是即使是一场意外,尹童两家的问题也不会那么轻易解决。”
童战的心又落下来,是了,他怎么给忘了,因为尹家报复被误伤的豆豆,换做是他也很难放下,“……大哥你……你会怪天雪吗?”他迟疑着问。
童博一愣,似乎没有想过童战会问这个问题,“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她,可是尹家是不会接纳你的。”他不忍将话说得更加残忍,让童战伤心,可是……童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有些艰难地对着童战说:“今天我没有一直守着你,因为童心就在隔壁病房……”
“童心出事了?”童战心痛欲裂,第一反应是去看童心,想下床却被童博拦住。
“已经没事了,在观察中。豆豆和月牙在守着呢。”童博握住童战有些清瘦的肩膀,“我只是想告诉你,童战,我们该走了。”
“我们该走了。”童博又复述了一边。
催促离开水月的警笛会于明日早上十点响起,一直到水月空无一人为止。
没有人应该留在回忆之城。
所有人都应该往前走。
告别水月,告别在这里遇见的一切人,发生的一切事情。
……
“童先生,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车里的司机,见大病初愈的童战脸色似乎不好。
童战摇摇头,却于看见浮生桥的时候,情感快于理智,行动快于思考:“停一下。”
“是。”
童博已经吩咐人将酒店里童战的一切东西打包,他也觉得自己没带什么东西来,自然也不必带什么东西走。
可是……
他还有东西没有带走,他的遗憾,他的心酸,他的痛苦,他的……梦。
再一次来到龙泽山,晴日下的山林显得幽静。童战沿着当时和天雪走过的路上山,一切的景物都感觉得熟悉,他曾经摔了一跤的青石阶,他曾经祈求天雪平安无事的灵镜神社,还有那个他发现天雪的小小山洞。
童战走了那个幽暗的世界,遥远得不可触及的美好梦境扑面而来,他们曾经生起的火堆已成黑灰,那暗色的血迹也已经融入潮湿的地面,仍,一一寻觅昔日的似水年华,这是他们曾经坐在一起的位置,这是她曾经趴过的石头,香气似乎还有残留。
他拾起红白相间的带子——像是摆在石头上的一个祭品,那是她从头发上取下来,为他包扎伤口用的。
原来它是纯白色,现在血的颜色已经和发带融为一体,像是它本来就具有的一样。
童战握紧发带,未曾想看到了发带上右侧的小字:一个红色的“约”。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事实又摆在他的面前。
什么时候?
天雪是什么时候把这个字写上去的?
也许是那夜他睡着的时候……
还是说后来天雪回来过!!!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触摸那个“约”字,仿佛能看到天雪专注地在上面写字的神情。
一个“约”字,一个问题。
“童战,你相信有来世之约吗?”
一个“约”字,一个承诺。
“我们有来世不是吗?来世,就让我去找你。你会认定我,让我认定你一样吗?”
童战心有所动,流下眼泪,又笑起来,笑泪之间,百感交集,他明白了天雪对他说的话:
——我们说好了哦,童战。
——我们说定了,童战。
——约了,约了,当真约好了。
“童战,我不能许你今生了。”
我们……等来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