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你为什么会选择当演员啊?”
为什么。
她很合适不是吗?
……
“天雪,你弹钢琴的样子太迷人了!简直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看到了吗?那些男生都为你喝彩,你就是水月高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新生欢迎晚会后,晓光从帷幕后蹦出来,兴奋地拉住刚下台的她。
“我倒觉得天雪沉稳的性子比天奇更适合做大事,可惜她是一个女孩。”二叔尹浚也曾经这么对她爸说过。
一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童博则是微笑着,带着客气对她说,“天雪你这么‘聪慧细腻’,我只怕我那个傻乎乎的二弟配不上你,不如别逗他玩了。”
还有阴恻恻的赵云:“你其实根本就看不起我们这些领助学金的乞丐吧,还抱着一副仁慈的面容过来施舍我们,真是难为你了。”
无论是谁,
无论对她说什么话,
她都是微笑面对——像是戴着一副永远不会掉落的微笑假面。
因为她记得父亲尹浩对她的教训,“你是尹家的小姐,代表的就是尹家,在外面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千万不可以胡作非为,败坏了尹家的名声……”
她看懂了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清楚他未说出来的那句话:
你的命是牺牲了你母亲的命换来的,决不是给你随意浪费的。
所以她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脚和手,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不逾矩。
如此,她就可以做那个完美的尹天雪,永远不会让父亲失望的尹天雪。
……
尽管她心里常常有一个反抗的声音,戴上面具的天雪不等于真正的天雪。
……
第一个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人,是天奇。
他喜欢给她拍照,喜欢给她画画,喜欢将她的房间布置成粉红色,给她送各式各样的绿植鲜花,水晶球,音乐盒,玩具熊,他用一切美丽的事物装饰他认为最美丽的妹妹。
春日阳光和煦,鲜花盛开,天奇就会给在庭院里看书的天雪画画像。
“哥,你画好了没有?”天雪问。
“嗯……你再坐一下嘛,我觉得光影部分还没有描好……”身为哥哥的天奇竟然有一些讨好的意味,赶紧稳住坐在阳台下的妹妹,“你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捏捏肩……”
天雪看到自己哥哥一脸关切的模样,有一些想笑,“不累不累,我只是觉得无聊手上这本书有些难读……”
天奇走过来拿过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看,无甚兴趣,“是吗?那就别看了吧,天奇扶起久坐的妹妹起来,“你先活动会儿,接下来再让我画一画好吗?”他双手合十祈求道,双眼尽是殷切,“我去厨房给你拿你喜欢的红茶和饼干。”
天雪起身看他的画,“噢,你倒是不累。”
天奇引着妹妹看他引以为豪的画作,“不累不累,为我的宝贝妹妹画画我这辈子都不会累!”
天雪看见纸上的沉静少女,被春意盎然的绿色和星星点点的彩色都包围,美得不可思议。
“哥,你是想成为画家吗?”
“嗯?”天奇稍加反应才听懂这个问题,“这……我没有想过,”他脸上出现的那种少年时期常见的青涩与迷茫,“……爸的意思是让我接他的班。”
“那你想接爸的班吗?”
“……我……我……”天奇犹犹豫豫,没有一个答案。
天雪便行使妹妹的权利,软绵绵地撒娇:“哥,你说嘛……”
天奇努了努嘴,道:“天雪,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就是希望爸和你能够开心……只要你们能开开心心……”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前方,像是直视着他的命运,“那些事情,我愿意去做。”
天雪在心底叹息哥哥的单纯,表面上仍说:“那除了我和爸外呢,你怎样最开心?”
天奇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肯定是到处走到处玩啊!去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交往,过几百万种人生!”他解释道,“不是一定要过得很好,富贵,有富贵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古代奇人金圣叹曾经说过,‘盐菜和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真是潇洒!”
天雪听了不觉神往,点点头。
但天奇又挥挥手笑道:“那种恣意的生活想想就行。”他拍了拍天雪的肩,“我是男子汉,遮风挡雨的任务肯定是我来。天雪你过那种生活就好了,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做哥哥的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他豪气壮志地笑着,笑容像是太阳一样明亮,照进天雪幽暗的心里。
真的可以毫不掩饰地做自己吗?
在哥哥天奇面前,天雪自然愿意做他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柔弱妹妹。
在童战面前,她也可以使使小性子,毫不保留地做真正的尹天雪。
可是……天奇不在了,她没有可以撒娇的哥哥。
告别了童战,她再也不能扑进谁的怀里哭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事无巨细地爱着她。
“你真的跟姓童的那小子断了?”爸和二叔齐齐站在她面前质问她。
“是。”她不动声色地回答,看上去心如止水。
当晓光得知天雪没有去走尹浩为她铺好的路——出国留学读金融管理,而是毅然决然地去了一个偏远地区读艺术院校:
“天雪,你为什么要离开尹家?是你爸还在怪你吗?你不是已经听他的话做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秋末冬初,天雪接到晓光的电话,得知童战转去了踢足球而非射击,有些悲哀地感慨他们心有灵犀最后在这个地方显验。
“是我自己想离开家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扮演尹家女儿这个角色,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生活?”
天奇的话犹在耳边,“过几百万种人生。”
从今以后,她将戴上数千种数万种面具,体会千百万种的人生……
“天雪……”
“天雪……”
“天雪……”
在千万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里,有些循循善诱,有些难掩激动,有些是重重的呵斥,有些带着轻佻的讥讽,有些关切,有些疏远,有些冷漠,有些痛惜……
千万个我——
……
失去自我——
“天雪……”
天雪回过神来,听到晓光问她,“天雪,童战分明看到了你,可是为什么……”
天雪点点头,她没有想到最后两个人还是在人群中对上了眼,上天让他们遇见,又拆散了他们,到底是有缘呢,还是无缘呢?
满心的无可奈何,一如拜伦在《春逝》里写的:
“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r.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
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她勉强对童战笑笑,转身离开他的视线。
“我们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天雪淡淡地说,“他和我都明白,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那你们就这样?”
“嗯,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各自过各的生活。
第二天,临上山前,晓光一再问,“天雪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
天雪点点头,道:“嗯嗯……我有些话想对我哥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天雪……”晓光叫住那个清冷的身影,欲言又止,“你真的可以吗?”她咬着唇道:“你真的有你表现得那么坚强,那么不在乎吗?”
天雪一愣,内心那个微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像是一声叹息:
面具戴久了,就脱不下来了。
又或者——拥有面具的天雪,就是真正的天雪。
她温温一笑,“是,没关系的。别担心我。”
哥,你看到了吗?
我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柔柔弱弱需要你照顾的天雪了,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经历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就像你梦想的那样,我已经体验过数百次人生,我在用我自己的方法,走我自己的路,不被任何人所左右,不被任何困难阻碍。我在走我的路,哥你看到了吗?
……
天空广阔,云海如山,光线一下子变暗,狂风和暴雨一下子袭来,惊扰了在龙泽山上和天奇慢慢叙话的天雪。
她被暴风雨驱赶到半山腰的亭子,当时在这里卖水和明信片的老板早已经不知所终,毫无遮拦的处所显然不是避雨的好地方,天雪冒雨下了一条斜向石径,在草木隐藏的一个狭窄山洞躲雨。
进入昏暗的世界,外面的雨声小了,天雪这才觉得有些冷,然而大雨并没有要变小的趋势,天雪就这么等待着。
想着,这座山,只有她一个外人。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了以前爸爸去上班,哥哥去上幼儿园,她一个人独自在家中的情景,她趴着窗台边等他们回家,中午还没有到,天奇就从学校回了家,抱着小小的天雪,很愧疚地说:“哥哥不在家,你很寂寞是不是?”他说的是那样真挚,眉宇间充满了对她的担忧。
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对她说那些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回忆那些琐碎的过往,天雪忍不住脸上泛起微笑,眼中却流出眼泪。
原来她真正想和天奇说的是:
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心如枯木的天雪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借着身前的石头趴伏着,只可惜她再怎么望眼欲穿,天奇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一双眼睛空空地流泪,脸上没有半点悲喜,她又一次地绝望地意识到,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天奇死亡这个事实。
绝望使她枯萎,就这么死在这吧,尹天雪,她对自己说。不再顾及死去的天奇和活着的父亲,让痛苦摧毁一切能摧毁的东西。
四周潮湿的石壁忽然让天雪觉得亲切了,原来这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今生,或许前世也是……
“天雪……”
第一声。
“天雪……”
第二声。
天雪抬起头,如梦初醒地寻找着这个从脑海里来到现实中的身影,有人破除那些遮挡的草木来寻她了。
哥?
那抹身影渐渐清晰。
“……童战?”
天雪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是耶非耶?是真是幻?内心的激荡宛如汹涌的潮水,冲破了所有坚固的防御,连脸上的面具都为之破碎两人。
她已经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顾虑,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抱住了童战,如一只渴望自由的鸟儿扑进了蓝天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