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呢?”
来人又是不打招呼就大步跨入房内,上官浅倒不稀奇,毕竟早已看惯这位趾高气扬的常客。
但抬头时,微讶神色迅速拿捏到位,她微皱起眉头,颇有些天真意味,语气缓缓:
“徵公子……不知道么?”
“快说。”宫远徵不耐。
“角公子在审无锋呢,”她葱手递来一杯刚泡好的萃茶:“这么大的事,他竟没同你知会一声?”
宫远徵侧过身,没有去接,她口中的“无锋”二字让他心里一沉。
他就知道上次云为衫遇刺一事,是无锋所为!
他不再停留,只想着赶去地牢,气冲冲地盘算着如何让那位刺客生不如死。
“远徵弟弟且慢。”
“又怎么了?”他回头,眼神示意她最好快些把话说完。
“被审的无锋是谁……”淡唇轻启,上官浅缓缓吹开手中新茶的热气,于薄雾中垂眼,皮笑肉不笑,气音一贯绵柔,遥遥传入耳中,“徵公子不想知道么。”
“管他是谁,都难逃一死。”少年将后面的四个字咬齿而发,眼帘遮映处散发的阴霾让人不敢接近。
“是云为衫。”
——
宫远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地牢的。
他怒气冲冲,心口有无数句话要质问云为衫,他一定要用最剧烈的毒,他一定要问出点什么。
但他一路心跳得厉害。
刚跨入地牢大门,宫远徵便碰上了刚进行完第一轮审问的哥哥。
宫尚角神色凝重,乌云密布,显然宫门这次动荡不是小事,让他高度警惕。
“哥。”
宫尚角抬头,并不惊讶,远徵一向参与地牢审理琐事,此次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但一贯心思幽微的宫二,轻易看出今日的弟弟有些不对劲。
远徵以前来此审问疑犯时,总是步伐傲然果决,但今日,他眼眶都有些微红。
是太急还是太气?
可自家这位弟弟每每置身这牢狱之中如同闲庭散步,拿着满手毒药时也是对他笑,从来没见他如此神色愤懑,急不可耐。
宫尚角按耐住几分猜测,同宫远徵说了前因后果。
原是一名侍卫,在某处墙角边查获一绢手帕,上面赤字醒目,点名道姓,指认云为衫便是无锋。
还有一角残缺的名页,上面是云为衫在无锋时按下的成员指印。
宫尚角核对过,指印的确属于云为衫。
“哥,”二人错身之际,宫远徵竟开口,犹豫半分后问他,“你……还有没有查到其他的证据?”
宫尚角讶异不已,脚步顿住。
向来自己说一便从不二的弟弟,第一次这样问他。
诚然,指印也存在他人栽赃的细微可能,但轻易错不了。
“云为衫和无锋,脱不了干系。”宫尚角语气冷了下去,不容置喙,“其他的证据,你来查。”
计时的液漏滴落,回音荡在地牢步廊中,更添死寂。
酉时一刻。入夜。
宫门的牢狱修得宽敞,只是烛火幽微,死亡的压抑气息久久积郁,充斥在暗角之处。
透过杂乱的发丝,云为衫恍惚间看到一抹修长身影。
只看一眼身态,便断定不是宫子羽。
管他是谁了。
她重新把头垂下去,轻轻闭上眼睛,积蓄心神。
“云为衫!”
没有力气。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还是半睁开眼,抬头看向来人。
宫远徵的脸色简直比他哥的还要难看,身上的张扬肆意不再收敛半分。
少年趾高气扬,却在嗅到浓重血腥气息之后眸色微动。
与自己四目相对时,眼中狰狞褪去几分,微红蔓延上来。
牢狱太暗了,是错觉吗。
他好像要哭。
少年几乎是疾步走到自己身前,暗金衣袍飘荡带起一阵冷风,让身着单衣的她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他停下脚步,没再靠近了。
“云为衫。”
再叫她名字时,宫远徵语气轻了半分,却仍有愤恨之意,夹杂其他难言的矛盾情绪,让他觉得哪里都不痛快。
“徵公子也来了。”明明唇色惨白,吐字却还是云淡风轻。
她在强装什么!
“来人不是宫子羽,你很失望,对吧?”
话语又重新染上戏谑冷意,他恢复了桀骜神色,令人退避三分。
“徵公子想问什么,问便是。”
宫远徵怒极反笑,问出那句话时,嘴角的笑意却收敛得干净:
“你真的是无锋?”
“不是。”
“还不承认?”眼睛还是死死揪着云为衫不放,但内心的慌乱却因她的否认之词而莫名安定几分。
若云为衫说“是”,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既然不信,徵公子何必来问?”云为衫直直对上他怀疑的眼睛,并不躲让,“我句句属实,问心无愧。”
她倒是坦荡得很。
“实与不实,试了便知道了。”一字一句声色诡谲阴郁,他转身拿来一味药丹,塞入云为衫口中。
此丸名为幻心,服下片刻便会陷入幻觉,让人重新置身于真实发生过的情境中,吐出的话往往为心底肺腑之言,不会有假。
指尖撤离之时,触碰到云为衫干涩苍白的唇瓣,宫远徵立刻缩回了手。
云为衫心生警惕,本不想吞咽,却被眼前之人迅速点了点喉咙上的穴位,药丸便被生吞了下去。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远徵皱着眉,转身又递来一碗。
“这又是什么。”
“清水。”
“……”她偏过头不想喝。
宫远徵气呼呼地放了回去。
幻心开始发作,但药性并不如云为衫想得那般痛彻五脏六腑,而较为温和,让人昏昏欲睡,迅速坠入梦境。
此下犹如进入迷瘴森林,云为衫眼前站着忽明忽灭的数重人影,有声音如同鬼魅,又亲切悦耳,叫她过去。
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哭,还出现了宅邸屋宇,寒鸦肆站在前方背对着她,还有云雀满身是伤却笑着朝她跑来的样子。
她想走过去,想说话。
但前方都关于无锋。她若说话,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
眼前场景变幻莫测,她又置身于星穹之下。
“姐姐,你说我们在无锋,是不是要待一辈子?”
原来是她同云雀被罚连夜练功时,偷偷躺在训练场的空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聊天的场景。
看云雀落寞,那时的云为衫总是安抚着为她理顺散乱的头发,笃定地回答:
“不会的。云雀,离开无锋,总会有那么一天。”
纵使那时她便知道千难万难。
如今的云雀就在她眼前,音容笑貌和当初别无二致。
她下意识就想重复当年的回答。
不行,她不能开口。
又是一阵模糊,寒鸦肆走过来,神色冷漠,只是递给她一身衣衫。
“新的。按你的尺寸做的。”
“无锋的常服,旧的也能穿。不都一个样子。”
“你不喜欢黑色?”
“在无锋,喜不喜欢又如何。”
而当时的云为衫,在房中换好新衣后,发现衣袖内衬绣了一朵白色祥云。
针线蹩脚,东倒西歪,不算好看。
那是她衣服上第一次有了和墨色不相关的色彩。
于迷瘴中转身,又是抬手递给她衣服的寒鸦肆,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云为衫眼睛一酸。
“你不喜欢黑色?”
刚要忍不住开口,侧边出现了宫子羽,叫她阿云。
她慌忙抹去眼泪。
耳畔是沸水呼噜,像心思冒出泡泡,一小捆柴火发出细若游丝的断裂燃烧声,焖煮的米粥香而浓稠。
恍惚间,有人替自己裹好了衣袍,不让一丝冷气灌入。
他说,阿云。
“像,小猫的名字。”
“小猫多可爱啊。”他笑起来,眸色亮堂,“阿云,喜欢阿云啊。”
她终于开口,无所顾忌同他聊天。
那些曾经早就说过一遍的对话,她一字一句笑着回答,从不觉得枯燥无味。
突然间,林间雾气骤然消散,再睁眼,是宫远徵狠狠盯着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满头大汗,冥冥中隐忍得近乎虚脱。
所幸,她并未说出什么落人把柄的话。
“徵公子可有窥探出什么?”
“……你真的喜欢宫子羽?”
云为衫哑然。
她本以为,面前之人会气急败坏,接着会用其他手段逼供,不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来誓不罢休。
毕竟刑室之内,宫远徵向来都是如此作风。
可他开口便问宫子羽,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喜不喜欢执刃大人,跟是不是无锋细作,有何相关。”
“所以你真的喜欢?”
少年泪水夺眶而出,云为衫瞳孔微怔,有一瞬的慌神。
他竟真的哭了。
同自己放灯,来羽宫吃饭,给自己配毒,在房顶等着自己上门谢礼。
云为衫只当是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对自己好奇乃至心动,不过一时新鲜,绝不算长久情意。
但当眼泪滚落时,面前之人收起爪牙,脆弱不堪,神色愤懑又难过。
“……身为执刃夫人,我自然是对执刃爱慕有加。”
他久久地楞在原地,收住眼泪,不过眼眶依旧红得吓人。
“爱慕有加?”宫远徵轻笑着,唇齿缓缓碾磨这四个刺耳的字,嗓音喑哑。
原本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这位羽宫新娘姓甚名谁。
后来知道她叫云为衫,他只觉得名字还算特别,但于她种种,与己无关。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到她。这位羽宫的女人从不多言语,神色平和,如同一潭死水,神秘莫测。
他突然好奇这潭死水生出波澜的模样。
从那一刻开始,他莫名愈发厌恶本就一贯碍眼的宫子羽。
云为衫喜欢宫子羽,本就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不妥。
但此刻亲耳听她字字坦白,他内心幽微的妒忌再也压制不住,疯狂叫嚣。
“可那日,你明知我并未中毒,为何还给我配药!”声线颤抖,他在赌一个可能。
云为衫偏过头去,不愿回答。
宫远徵彻底疯了。
他再不顾轻重,存心要让她难堪,转身端来一碗血色药汤,送至云为衫唇边。
“既是爱慕有加,那便生死与共怎么样?”他尾调张扬,凑近云为衫耳畔,缓缓道:
“这碗毒蛊,名为同心莲子。宫子羽本就不配为执刃,迟早断送宫门前程。此毒我先喂你喝下,再备一份掺在宫子羽的茶中,二人毒入蛊成,一死皆死,如何?”
云为衫瞳孔骤缩:
“你身为血亲,竟要枉害宫门同族。可知如此手段,下场如何?”
“我哥也是宫门血脉,他继承执刃,有何下场!你死到临头了少指使我!”
云为衫把头侧向一旁,坚决不喝。
“要我又点你的穴强喂么。”
本想扳正她的下颚,抬手时却看见她下巴处淤青明显,便不敢再用蛮力。
云为衫看出他的犹豫,而那碗毒蛊却还是端在自己面前。
眼下宫远徵是一定要她喝下的,只是早晚的事。
二人无声对峙。
盛气凌人的徵宫宫主神色冷傲顽劣,静静看着眼前虚弱潦倒的执刃夫人,俯视睥睨间原本是胜负分明,却因心思的暗自倾斜而不再居于上风。
“我自己喝。”
云为衫看向自己右手被禁锢之处,意为让他暂解开一只手的扣锁,她自己端药喝。
“你当我蠢? ”
“我本就无力,喝了幻药更是乏累,徵公子还怕我一个将死之人?”
“直接喝了便是。”
“我右手腕有旧疾,铁链冰冷,更是疼痛不堪。”
云为衫何曾这样流露脆弱过。她眼里涌出泪水,却并不滴落,只是含在眼眶之中,黑眸波光闪烁。
“收起这套伎俩,那上官浅可用了不下百次,”面前之人冷哼一声,“云为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云为衫低头,滚烫的泪珠霎时从苍白的脸庞滚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灰暗的地面。
“……算了,我不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右手扣锁被打开,那碗药凑近了半寸,“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招。”
“多谢。”云为衫眸色暗暗放松,立刻收起眼泪。
达到目的即可,她从不浪费多余情绪。
“这蛊,可有解药?”
“对症药草早已灭绝,别痴心妄想了。”
“那好。”云为衫颤抖着手接过。
仰头喝下那碗毒蛊时,耳边有声音情绪复杂:
“你还真不怕死。”
碗沿之上,长睫浓密,半垂着遮住女子思绪,瞳孔一转,瓷碗啪地一声掉落地上,碎片四溅。
得空的右手往前持住宫远徵的后颈,猛地拉近。
少年瞳孔霎时放大,错愕之际,同心莲子独有的苦涩蔓延唇齿。
龇牙咧嘴的小狗突然被人摸了一把炸毛的脑袋,楞在原地,锋芒袒露的爪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杂血液的腥味,来自面前之人受伤的嘴角。
袖中暗器原本能瞬间夺她性命,却在沾染毒蛊赤红的柔软双唇触及自己时,狼狈掉落在一堆碎瓦之间。
舌头本能地舔了一下唇,药好苦。
宫远徵什么都看不到了,入眼只有阴冷晃眼的地牢烛火,心跳声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柔软只停留一瞬,对方便欲拉开距离。
他呼吸慌乱,垂下眼睛,下意识凑过去舔舐,直到看到那人冰冷的眸色,他如冷水浇头,瞬间清醒。
“云为衫你!”他擦拭了一下还沾着药蛊的唇,“你……你……”
云为衫目的达成,好整以暇,本就没有一丝为情动容的眸光暗了暗:
“还请徵公子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才斑驳的唇划过时留下的刺痛隐隐还在,宫远徵一想到此,连威胁的话都底气不足:
“你怎么能用这种诡计!”
“不过是保命罢了,”云为衫眉眼漆黑如墨,轻轻笑了,“徵公子的同心莲子,就正大光明吗。”
宫远徵一时噎住。
事实上,同心莲子只有两人喝下,才能成蛊,否则便是普通聚血滋补之物。
更何况,他也不会真的给宫子羽服用。真要这样做,哥哥也不会原谅他,他向来不屑用这种伎俩上位。
宫远徵只是气不过,所以赌气,装出一副置人于死地的骇人气势来。
“都种下毒蛊了,徵公子在脸红什么。”
这话一出,宫远徵恼羞成怒,气势汹汹,转身而去,飘荡的鎏金发铃咣当作响。
“我非要告诉我哥不可!”
计时液漏又滴落一声,清脆刺耳。
牢房之中,云为衫又是一个人。
望着仓然而逃的背影,她没有将敌一军的快感,只觉得怅然。
少年心思天真,情意贵重,然而流云终散,行人何必止步。
心脏处隐隐发痛,是同心莲子的功效么?她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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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