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便是中秋。
自是人间佳节不可辜负,江湖门派也不能免俗。
宫门中,匠坊正扎着一批又一批黄纸灯笼,丝毫不敢怠慢了手脚。
这也是一惯的习俗了。傍晚于盛大的合宫家宴后,每人挑选一只,写字点灯,升入空中,以祈事顺福临,人心安乐。
就连下人们也能在主子们选了后,挑一盏合心式样,沾沾喜气。
宫门这段时日变故多,气氛颇为肃穆,但幸好有节日的色彩,众人的眼睛都亮堂了些。
“阿云,在想什么呢?”
温柔和朗的声音打破了云为衫积压的思绪。
她重新拾起了笑意,对上宫子羽关怀的眼神,顿了顿:
“无甚。只是想到以前在阁时,中秋家宴的光景了。」
“阿云可是想家了?”
云为衫垂下眼,只是浅笑:
“中秋团圆,世人千万,而致思念千丝万缕,有谁没有挂怀的人和事呢?”
说者有心,更让听者难以释怀。宫子羽也带了愁容,为她紧了紧外衣披帛,语气愧疚:
“只是我为执刃,不能陪你看看外面市井的热闹……阿云,你可怪我?”
云为衫没有应答,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似的,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多说,恰到好处的体谅带来的只会是成倍的愧疚。
宫子羽的愧意,是她今晚想要的。
宴席伊始,云为衫坐直了身体,一席黑锻金绫与旁边之人相得益彰。
按照规矩,众人陆陆续续前来敬酒。
宫尚角还未喝完半杯酒便走了,一旁的上官浅也只好放下酒杯,同他离开。
本以为宫二已经足够怠慢,随后而来的宫远徵脸色更大不敬多了。
云为衫同宫子羽一起举起了酒杯,并不愿正视他。
昨夜房内,他行事奇怪得很,想到那几声戏谑讥讽的「嫂嫂」,和那杯成效明显却成分不明的去寒散,云为衫就觉得古怪。
总之,她不愿与他再有直接的接触。
宫远徵低头撇了一眼她的酒杯,皱了皱眉头。
云为衫有风寒还喝酒?
那宫子羽竟还任她喝,果然是个蠢的。
“按理说,执刃的酒我自当会喝,可若是宫子羽你的酒……”他扯了扯嘴角,“就算了。”
又侧首看向云为衫:
“你的也是。”
不过那云为衫为什么不看自己?她今日又是个什么态度?
一想到自己完全不懂这女人的心思,他就有种想要捏碎掌中酒杯的冲动。
“徵公子。”
暗自较劲的指尖松懈了下来。
“宫门规矩如此,徵公子有意怠慢,但身为执刃夫人,我自有我的礼数。这杯酒,敬你。”
云为衫半遮衣袖,一饮而尽。
宫远徵想起昨夜她喝下他的药时,也是这般一饮而尽,不拖泥带水,只是握着瓷杯的丹朱指尖颤而急迫,全然不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
朱唇染上水渍,看成色,是茶,并非酒。
看来宫子羽是吩咐过,好像也没那么蠢。
宫远徵也没闲心在这事上为难,转身便要走。
身后传来女子的咳嗽声和身旁人的小声问候。
宫远徵侧耳,脚步无意识地慢下来。
“不是今早说好多了吗?阿云,是不是风寒又加重了?”
“没事,只是喝茶呛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那五味姜汤没用。”
“不会,姜汤很好。”
……姜汤很好?
宫远徵心里白眼简直要翻上天了。
云为衫在撒谎。
这风寒,一定是自己的去寒散治好的,一定是。
五味姜汤能有何用?
她这样说不心虚么,去寒散的药性极快,她一定知道是自己的药起的作用。
这下知道我徵宫的药比羽宫的好了吧?
想到这,他心里暗喜,浑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然被他人牵着走了十万八千里。
而这边的云为衫,还在等一个契机。
宫尚角连同长老们朝这边走来时,云为衫对上了不远处上官浅款款带笑的眼神。
就是此刻。
“执刃,前月长老的事,有新的线索了。”
此事重大,宫子羽一时半会应该脱不了身。
云为衫了然于胸,抬眼便换上一副三分失望七分体谅的神色:
“大事要紧,我没关系的。我先去挑灯,等你来。”
那行人远去后,云为衫抬头望了望天。
越来越多的灯升入空中,似明黄繁星,只是宫门人不多,没有熙熙攘攘的热闹。
若今夜没有任务,她和宫子羽,或许会一起放一次中秋花灯吧?
不过,云为衫离去的身影从未有过丝毫停留。
戌时四刻,风向始往西南,指向岗哨相对较松懈的二号宫门。
宫门地域广辽,若站在人群聚集的中庭放灯,只怕是灯烛燃尽都飘不过一半空程。
首先要选一个最靠近二号宫门的地方,其次要正大光明。
有哪个地方不能太过偏远惹人怀疑,又刚好能够顺着风向,让灯飘至宫门之外呢?
这不难想。
最佳之处,徵宫西南楼瓦之上。
——
云为衫提起裙摆行走在屋瓦间,右手手腕被人扣住时,还握着一支墨笔。
“何人胆敢夜闯徵宫?”
夜色漆黑,女子转过头时,发丝微乱,眉眼中有些无措和惊慌。
“云为衫?”
宫远徵一惊,他就说这身影如此熟悉。
“徵公子。”
她欲扯开被禁锢的右手,好一个重心不稳,踩滑了一片屋瓦。
宫远徵一把将她拉回来扶稳了。
一低头,宫远徵看到云为衫的白皙手腕上有一圈红印,显然是被自己握的。
方才自己有这么用力么,宫远徵松开手,退了半步。
依旧没好气,只是原来的乖猊之气无形之中敛了大半,只剩语气冷冷的:
“云为衫,你大晚上的跑上我徵宫的屋顶,赏月还是……”
他微微偏头,带着不明的笑意继续道:
“还是要暗杀哪位啊。”
云为衫合起衣袖,不忙不乱:
“徵公子说笑了,我也未曾想到我的花灯会飘到此处,想来挂在这屋瓦上了,我来寻它。”
“众人都在中庭放灯,你跑来这鬼鬼祟祟,找什么借口?”他继续刁难。
“方才我确实在中庭题字,只是题到一半起了夜风,我没扶稳,让它飘走了。”
不远处的角檐上,的确勾着一盏纸灯笼,上面还写着什么。
宫远徵越过她,稳稳朝那边走去,俯身拿起那只纸灯。
上面确实有一条轻轻擦过的杂乱墨痕。
他找不到什么破绽。
云为衫静静立在后方,不动声色。
她看着少年转过身朝自己走来,漫不经心提着她的灯笼。
橘色的火舌被隔纸晕染得柔和,扑在清秀的脸上,一半在烛光里,一半没入夜色。
连抹额也泛着暗暗的银光。
本就长得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偏偏将灯笼递给自己时,倨傲又理所应当:
“那你当着我的面,写完。”
“我还是回河边吧。”她假意推拒。
“就在这。”
云为衫心下了然,刚要伸手去接,那宫远徵又收回灯笼,将其转了一圈儿,仔仔细细检查了个表,
就连竹匾的缝隙都不放过。
他倒是谨慎。
不过,正中下怀。
云为衫前来此处时,刻意从宫远徵身前经过,获得他的注意,而后突然消失,只在去徵宫的路上留下一些痕迹。
宫远徵一定会跟来。
这样一来,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变故,或者上官浅那边失手,宫远徵就是自己脱罪的最佳证人。
毕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只是放了一盏灯,仅此而已。
他虽与羽宫不睦已久,但以目前了解到的脾性来说,绝不至于因此胡乱编造。
而宫尚角不会连他弟弟的话都不信。
灯笼实在是没什么问题,蜡烛灯芯的气味也是纯正不杂的桂花油香。
宫远徵只好有些吃瘪地还给云为衫。
看她接过,他便要松开,不料眼前的女子按住了他的手,声音清澈磊落:
“别动,帮我扶稳。我要写字了。”
“你……你使唤我?”宫远徵气势不减,但声音却磕巴起来。
温热的指腹正按着自己的骨节,他呼吸慌乱,却不敢再动了。
宫远徵生出一种怪异的怯意,这让他心跳剧烈跳动起来。
他望着纸灯笼里跳跃的火舌心虚不已。
云为衫题字时,笔下的灯笼岿然不动,稳稳当当的。
她心里没由得想笑,表面却不露声色。
因为墨水有些干涸,她只好一笔一划慢慢书写。
宫远徵看到一半,不耐道:
“你画只鸡做甚?”
“……”云为衫笔尖顿了顿,微笑回道:
“徵公子,这是叫天子。”
“画它,有何意?”
这句话是试探。
“自由浮翔,载歌载鸣。我最喜它。”
宫远徵难得没有再呛她,只是默然盯着那墨迹晕开,小声嘟囔一句:“有些矫情。”
眼前女子笑了笑:
“徵公子可有所思所望,笔尖还有些墨,你要写么?”
他双手拢在胸前,头撇向一边,,冷哼一声:
“我向来不写这种东西。”
这一瞬间不留意的功夫,长细叠沓的纸条被塞入底部缝隙之内。
云为衫松开手,放了灯。
纸灯笼飘摇而上,融入夜色成了一颗忽明忽灭的星子。
云为衫久久地抬头凝望,灯笼上的图案逐渐模糊。
好似真的成为一只明媚的云雀。
宫远徵在后方站立,没再出声打扰。
少年人的思绪如同墨水干涸,永远在这一晚徵宫之上,有迹可循。
回去的路上,云为衫在前走着,宫远徵跟在其后。
“放灯寄思这种故事,云为衫,你真的信?”长久的沉默间,后方声音传来。
“为何不信?”
“蜡烛燃尽灯笼里的空气后,早不知坠落到哪里去了。何况,稍微歪斜摇晃便会引燃纸罩,成为泥灰。寄出的所谓相思,又能去哪里?不觉得是无稽之谈么。”
此下完成计划后,心中石头已落,云为衫心情还算畅快,难得有了和后方这位细谈的**。
“徵公子少年心性,自然不知相思具体何物,世人燃烛放灯,都知最终灯笼会散,蜡烛会灭。”
声音清晰如河流涓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心去往何处,灯就去往何处,所思亦然。灯只一盏如同尘粒,但远方人遥望到那片红云,想着火光中也有一束是为自己而升,也是极大的宽慰了。”
脚下,自己的影子始终被宫远徵拉长的身影笼罩着,而那抹影子在听到这番话后,停滞了一下。
前方的云为衫一身墨金色裙裳,肃穆端庄,即使没有提灯照明,步伐也依旧稳而轻,叙述的语气娓娓道来,声音悠长。
只是她始终不曾回头。
也好,看不见自己眼中的火光忐忑颠荡。
——
夜半,宫门各处早已安歇,各式的灯样也已经熄灭得七七八八了。
只有徵宫东南角的屋顶,悄然升起了一只纸灯。
“徵公子可有所思所想,笔尖还有些墨,你要写么?”
当时她只是随便一问,他也随便一答,说自己向来不写这类东西。
确实不写。头顶的纸灯空白无字,漫天夜色,不知遥遥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