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被送到医馆,他躺在木板床上,上衣被剪开。
两个大夫围着,他们看着心口的那个瓷片,插得很深,都不敢摘取,两个大夫面面相觑,一人神色凝重:“这个位置...是经脉命门,稍有不慎...”
另一人吸了口冷气:“这么深...能摘取吗?...不如等宫二先生过来定夺?或者请月长老过来看看?”
虞若初整个身体僵直,握着远徵的手还在抖,听了这话,却是立刻定神,厉声道:“还等?等什么等?情况凶险更是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动手!”
宫远徵咬着牙,也命令道:“快...取...”他怕宫尚角看见会自责,嘱咐道:“我会运转内力,护住经络,你们...只管...取下。”
若初看着咬牙忍耐的远徵,心中多少明白他的想法,便更加心疼,喉咙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紧握住远徵的手。
大夫终于定下心神,吩咐下人:“去拿止血的白霜粉来...”
宫远徵说:“拿一根野山参...过来...”
另一大夫急忙拿来一块切开的山参,放到宫远徵嘴里,宫远徵咬着,脸色已经非常苍白。
大夫道:“徵少爷,得罪了...”说完,把瓷片拔出,宫远徵痛的面容扭曲,双手用力,若初的手被他死死握着,掐出一片红色指印。
随即,鲜血四溅,大夫脸上、若初的衣裙上全是飞溅出的鲜血。
宫远徵咬着山参,面如死灰,昏死过去。
此时的角宫,宫尚角回到自己房间,走到门前,看见插在门上的一只还亮着的龙型花灯,龙的鳞片清晰精致,每一片都精心打磨,像清澈的眼神。
宫尚角的眼睛泛红,这只花灯亮得极为耀目,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
十七岁那年,他在庭院里独自练刀。
天空飘着零星的雪,庭院里没有人,他突然转头,不远处墙角躲着的那个小人儿害怕地把头缩了回去。
他对着那个人影说:“你出来吧。”
一个小孩儿哆嗦着从墙角探出脑袋。
“你是宫远徵,对吧?”
小宫远徵点点头。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爹爹死了...没有人教我练武功了....以后坏人会欺负我...”
宫尚角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我教你。”
“那你不要教我太难的...我怕我学不会...你刚刚的那些动作,爹爹都还没教我呢...”
“学不会也没事,以后我保护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弟弟。”
“我们的爹爹不一样,我也是你弟吗?”
他说:“只要你姓宫,就是我弟弟。”
“那你有自己的弟弟吗?我来了,他会不会生气呢?”
宫尚角眼睛红了:“我弟弟...去另一个地方了。”
“你别哭呀。”小小的宫远徵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又说:“我做你弟弟呀,你在这里等我哦,我去找一把刀来,你不要走哦,我马上就回来。”
宫尚角从尘封已久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院落无人,远方山谷里都是山谷下放飞的天灯。
他坐在偌大院落的黑暗里,拿着自己手里小小的龙形花灯,轻轻地摇了一下,龙灯里面的蜡烛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宫尚角抬起头,眼眶里堆满了泪水。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里闪过,有朗弟弟稚嫩的话语,也有去年上元夜他对远徵怒吼的情景,一幕幕皆是那么鲜明...
医馆里,大夫们都到医馆大堂里候着,以防不测,若初坐在远徵床边,紧握着他的手,给他输送内力。
有人走了进来,是宫尚角,他面容沉沉,但眼眸一片通红,若初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眸,只停下了动作,淡淡道:“角公子。”
他在病床前坐下,伸手想要把脉查看远徵的状况,却发现他的手正被若初紧握住,若初察觉宫尚角的动作,放开了手。
宫尚角便为宫远徵把了脉,确定没有危险后,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又盯住伤口看了许久,眼眸再次涌上泪意,他抓住了宫远徵的手腕,掌心一阵一阵的内力不断地传输送给宫远徵。
虞若初冷眼看着,一时间不想说话,安静的医馆便更加沉寂。
过了一会,金复进了医馆,看见宫尚角为宫远徵输送内力的行为。
“角公子,你给徵公子输送这么多内力,身体吃得消吗?”
虞若初从金复进门,便转头注视他,眸色暗沉,深不见底,金复奇怪的看向她,若初与之对视一眼,便凉凉的垂下眼帘,目光重新望向远徵。
宫尚角松开手,看着宫远徵的脸色已经比刚刚红润些了。
“没事。你找我有事?”
“刚侍卫来报,宫子羽出宫门了。”
宫尚角眯起眼睛:“灯红酒绿、良辰美景,对他来说,不是很正常吗?”
金复点点头:“可是他这次一行四人,其中,还有新娘云为衫。”
“赶紧派人盯紧她。”
“盯紧宫子羽吗?”
“不是,是盯紧云为衫。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张看不见的网就快要收了。我这里走不开,你快去安排。”
他刚说完,宫远徵微弱的声音从病榻上传来,他虽在昏迷中,却能感受到有一股股内力传入体内,不用说,一定是哥哥在帮自己。
“哥...”
“你醒了?”
“你快去,我没事....”
宫尚角有些犹豫。
“你去羽宫,等他们回来,现场和他们对峙。否则他们又要抵赖...”
“你别激动,我这就去。若有事,就发响箭唤我。”宫尚角下令:“派人严密保护医馆,没有我的命令,除了虞姑娘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放心,哥。”
宫尚角离开后,宫远徵看向坐在床头一直沉默的姐姐,一下子便想起前事,登时愧疚难当:“姐姐,对不起,没有好好陪你过上元夜。”
说好一起放的天灯,还未放,晚膳也没有用,姐姐现在身上还是那身美丽的红色霓裳,但却染着鲜血,一切都被搞砸了。
被他搞砸的。
“你先养好伤再说吧。”虞若初沉默,她有些生气,总觉得心间一口闷气憋在那里,很是不畅快。
却不是气远徵,而是宫尚角、金复或者是上官浅,又或许只是今夜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记忆,那些鲜红的记忆,于是那股窒息的痛苦便又陇上心头。
但看着远徵虚弱的面色,便只能叹口气:“我说过的,我们来日方长。”
若初说完,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动作轻柔的扶起他:“喝点水,其他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动作间,发间本就松散的梅花步摇滑落,砸在了宫远徵的手上,他翻手接过,那是一支很美的步摇,与今日姐姐的一身红裙很是相称,精致而典雅。
姐姐,是花了心思准备的,步摇、红裙、灯谜、花灯、天灯以及礼物,没有一处不完美。
但是...全毁了...
宫远徵垂下眼帘,顺从的喝着水,心中歉疚不已,暗自想着定要找个时日,补上今夜的不完美。
可今夜,事实上谁也没有时间想这些温馨美好之事,不过一会的功夫,在医馆的若初和远徵就看到了满夜空放飞的响箭,平静的宫门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上元夜的血色显然还未尽褪,这些年还算平静的宫家,在新娘入宫门后,频频隐现杀机。
早前,来到羽宫的宫尚角,第一时间便发现了羽宫的异常,整个院落一片黑暗不说,空气里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是宫子羽的房内传来的。
安静漆黑的房内满是狼藉,茶壶茶杯碎了一地,就连宫子羽甚是珍视的狐狸面具也掉落在地,碎成了几块零散的碎片。
墙面上,赫然是和之前一样的无名血字:“弑者无名,大刃无锋。”
奇怪的是,“锋”字的最后一笔没有写完!
更令宫尚角吃惊的是,离墙壁不远处的角落里,雾姬夫人倒在一大片血泊里,已然不省人事。
他正要查看,却发现窗外传来刺耳的响箭,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追命的鬼魂在整个宫门上空啸叫。
而在此之前,跟踪云为衫的金复也跟丢了人,他放飞了一支响箭预备通知宫尚角。
响箭方才划破天际,宫子羽却带着云为衫走出了万花楼。
他正怒气冲冲要质问暗自跟踪,还放响箭跟宫尚角汇报的金复,却猛然发现幽寂的夜空中,在宫门的方向,越来越多的火光不断炸响,而后迅速升空。
金复和宫子羽皆是满目震惊,正在调查贾管事一事的金繁和宫紫商也被惊动,几人迅速汇合,一起朝宫门赶去。
宫子羽等人一回宫门,就被通知无名再现,雾姬夫人遇袭正在医馆抢救的消息,他委托宫紫商去医馆看望雾姬夫人后,独自马不停蹄的赶往了长老院。
云为衫和金繁则回到羽宫,可一进庭院就发现满是喧闹声,数个侍卫正在羽宫内巡查,他们的手臂上赫然佩戴着黄玉,其中一个黄玉侍卫回禀道:“奉花长老之命,前来搜查,我们要搜查的是各宫女眷,看有没有受伤。”
云为衫忙问:“为何要找受伤的女眷?”
她如此问,自是因为她怀里正揣着寒鸦肆给的两个半月之蝇的解药包,着实没底,不过幸好,这队黄玉侍卫并没有立即搜查他们,这让云为衫稍宽了一下心。
但上官浅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一队黄玉侍卫敲了敲她的房门,却迟迟未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一时间氛围便紧张了起来。
侍卫们正迟疑,恰巧回到角宫的宫尚角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
黄玉侍卫答:“回大人,奉花长老之命在各宫搜查是否有受伤的女眷,还请劳烦让上官浅姑娘开门。”
宫尚角走到门边敲了敲:“开门。”
过了许久,依旧无声无息,宫尚角下了命令:“破门。”
这时,房门突然吱嘎一声被打开,上官浅一身白色水衣,披着一件外衣,睡眼惺忪,头发披散,并无异常:“角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宫尚角从头到脚打量她:“为何迟迟没有开门?”
“我感觉身体有些发热,怕是惹了风寒,所以喝了安神汤药,早早睡下了,梦中听到敲门声,这才起来。”
“得罪了。”黄玉侍卫们走了进去,四处搜查。
室内熏香味很重,而浓郁的香味中似乎还夹杂着难以察觉的异样气味,宫尚角敏锐的问:“你睡觉点这么重的熏香?”
上官浅答:“近日有些失眠,所以可能香料放得重了些。”
然而天网恢恢,宫尚角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他用手抹了一下放着一个铜盆的架子,不知碰到了什么,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
上官浅屏住呼吸,心脏几乎都要停跳,心中期望他能误判,但随即宫尚角转身看她,她提着的心急坠而下,摔成一地稀碎。
“你很聪明,知道我对血腥味敏感,故意点了这么浓的熏香,只可惜...百密一疏。”
“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上官浅脸色苍白,却依然嘴硬。
但很快黄玉侍卫们搜查出的东西,让她百口莫辩。
那是一套带血的夜行衣和一双染血的轻便软底鞋,那鞋底还粘着一块碎片,正是宫子羽房内狐狸面具的碎片。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两个长老面色铁青,间谍再次行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对宫家的挑衅。
宫子羽自责的认为无名想刺杀的是自己,是他害了雾姬夫人,对刺客更是愤恨,加上黄玉侍卫来回禀了上官浅的异常之事,他便以上官浅是角宫女眷为由,认为宫尚角难辞其咎。
宫尚角也与之针锋相对,认为其无视宫规,带着云为衫擅离宫门,也当问罪,且他明知一旦成为执刃就不能离开宫门,还明知故犯,更是错上加错。
“是不可以离开旧尘山谷,你不要狡辩!作为执刃,我有权带新娘出去。我爹曾经作为执刃就带我娘去看过花灯。”宫子羽气呼呼的反驳。
“你爹是执刃,自然有权利带妻子同行出游。你三域试炼尚未完成,你也敢大言不惭地自称执刃,而且云为衫还没有被你正式迎娶,怎么能算你妻子?”
“早晚的事。”
听到此处,花长老终于无法忍受,高声呵斥:“够了!你现在坐在执刃的位置上,就应该明白执刃应守的规矩,未请示长老院就擅自带云为衫出宫门,还诸多狡辩,实在令人失望。”
宫子羽听花长老如此责备自己,立刻感觉如坐针毡,脸唰的就红了。
花长老认为坏了规矩便要领罚,便责罚宫子羽去长老院面壁思过,雪长老出言拉回了正题。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确认上官浅,究竟是不是无名?”
宫尚角认为确有嫌疑,但还需好好审问,宫子羽自是与之辩驳,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宫子羽认为先前他在长老们面前怀疑雾姬夫人,如今雾姬夫人命悬一线,他追问宫尚角:“你应该为此道歉吧?”
宫尚角却云淡风轻:“现在说道歉为时尚早,上官浅未必就是无名。”
宫子羽愣了一下,大怒道:“人证、物证样样确凿,你还想包庇她?”
花长老挥了挥衣袖,阻止了宫子羽:“尚角,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发现?”
“有。”宫尚角答:“有两点让我疑惑。第一,这次无名留在墙上的血书明显是匆匆落笔,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就已经离去。从我进入羽宫到走进宫子羽房间,全程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听到任何异常声响,能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的人,放眼天下,没几个。上官浅的轻功没有那么了得,可以肯定她不是写下血字之人。”
宫子羽见他顺势为上官浅开脱,冷笑一声:“难道行凶之人可以凭空消失不成?”
宫尚角轻声漫语:“写下血书的人,要么轻功绝顶,要么就根本没有离开房间...”
宫子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荒唐透顶,你自己说房间里只有姨娘和你,那你难道是在指认自己才是无名吗?”
宫尚角没有说话,但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讥讽之笑。宫子羽听明白了,声音里带着怒意:“你还在怀疑姨娘?真是荒唐。”
月长老这时出声:“角公子,我很想认同你的猜想,但是我已查看过雾姬夫人的伤,她伤在后背,切口极其精准,必然是有人从身后偷袭她,一剑刺入,绝非自己可以完成。雾姬夫人的伤口极深,窄如细线,可见凶手用的乃是韧性十足的薄剑,是无锋惯常使用的武器。”
宫尚角说:“错了。现场只有一把带血的软剑,藏在腰带之中,而这条腰带却是属于雾姬夫人。”
月长老问:“那不就更奇怪了嘛?雾姬夫人用自己的剑刺伤自己吗?”
宫尚角:“月长老别急,因为第二个疑点更奇怪。”
“是什么?”
“大家应该还记得月长老遇害时,议事厅整齐干净,绝无凌乱,以月长老的实力,能够一剑封喉,足以说明无名的武功之高。然而武功寻常的雾姬夫人遇刺,房间却因为打斗而变得一片狼藉,如果上官浅连对方雾姬夫人都尚且吃力,又有何能力将月长老一招毙命?之前我们推测,能在长老院轻易接近月长老的人一定是月长老熟悉的人,上官浅是个新进宫门的新娘,怎么可能自由进出长老院?即便她有理由接近月长老,月长老也不会毫无防备。”
大厅中,众人沉默了。
连宫子羽也明白,宫尚角分析得有道理,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的冷静和犀利,自己与之相比,确实还有差距。
花长老沉吟片刻,说:“那上官浅为何会穿着夜行衣出没?为何要去羽宫?”
宫尚角答:“目前暂不清楚,但很快就能知道答案,我一定会给长老们一个交代。”他看着花长老问道:“不过还有一事,我有些好奇...为何花长老会知道黑衣人是女子,并且受了伤,因此下令搜查各宫?”
花长老想到那个不守宫规,屡屡偷溜出后山,跑到前山晃荡的儿子,言语间便有了些闪烁其词:“嗯...是我....是我身边的黄玉侍遇到了形迹可疑之人,打斗中从对方的声音和身形判断出是个女子。”
宫尚角心间闪过一丝什么,便了然一笑,冲花长老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月长老说:“既然上官浅已经被打入地牢,现在就等她的审问结果了。”
牢房里,上官浅的双手双脚都被锁在枷锁之上,她低垂着头,几缕发丝垂下,她身上已经受过酷刑,衣服上渗出血痕,嘴角也有未干的血迹。
一双熟悉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上官浅抬起头,对上了宫尚角的目光。一刹那,两人的眼睛都颤了一下,这种微妙的感觉带给上官浅的,不是安慰,而是恐惧。
她最想看到的是宫二先生冷酷无情的目光——此时此刻,上官浅感觉自己像块冰,角公子冰冷到底,自己才会保持完整。
因为,只有他始终冷静,才有可能相信自己的话。
夜还很长,地牢阴冷潮湿,审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