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在了屋顶上。他已经亲自在暗处观察了三天以获取方方面面的信息,这个屋顶他已经是第三次在夜色中踩上。
他很快出现在了房梁上。他坐在了两天前找到的那个同时满足适合蹲点与适合藏身的位置——他总能在所有场合里都第一时间发现这样的位置。
吴玠今晚基本会保持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的状态,可能会有不同的人进进出出与他议事。这是绝好的,炎焱不介意在暗处多观察几个时辰吴玠的生活与近期吴玠的周围人,也许能找到一个更有意思、更值得下手的对象——炎焱必然会一如既往地认真执行任务,虽然任务不会成功,因为自己没打算让它成功。
下面坐着的人一身常服,正在翻阅不同的文件,不时地圈点批注;桌案上横着一柄长剑,炎焱认得,九年前吴玠入朝觐见时佩戴的也是这把——这样的重点细节他隔多少年都能想起。
炎焱的位置在他的侧后方,看身形下面的人确实是吴玠——无论是他前几天踩点见到的吴玠,还是绍兴十二年亲眼见过的那个吴玠,身形都没有问题。
吴玠又看了几份文件,对着新的一页纸凝眉思索了一刻,喊了亲兵的名字——声音也是吴玠的声音——让叫几个部下过来。那名年轻的亲兵领命而出,吴玠开始起身踱步,炎焱很快抓到了一个可以看清对方正脸的机会,没错,确实是吴玠,不是身形相近的人坐在这假扮,也看不出易容的痕迹。
有几名将领打扮的人陆续匆匆跑进,汇报了一些各路情况,几人简短开了一个会,他听到有谁大骂赵构害人,还听到吴玠言简意赅不容置疑地安排道,明晚进临安。
这些人刚出去,又有一名幕僚打扮的人进来,送来了一批文件,又拿走了更多需要代吴玠批复的文件。这位刚走,又是另一名亲兵来报了一些事,吴玠颇为赞许地嘉奖一番,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卑职分内之事,然后转身关门,出去继续站岗。
片刻之后,有人直接推门快步而入——必然是和吴玠很熟悉的人,或者是提前约好今晚要来。
来人他认得,是吴玠手下的那个军医,陈相文。
炎焱不觉眯起眼睛。这是他早就判断为重点人物的人——从绍兴十一年开始。
吴玠第一次率众进入临安城时,赵构曾派杨沂中带人迎接,临安不少百姓也沿途围观。炎焱混迹在人群中,站在暗处观察,只两眼就判断出此人也身手不俗。后来他很快从秦桧与他人言谈中得知此人是吴玠很倚重的一名医官,也兼幕宾,文武双全。出于对“不寻常”人物的特别关怀,炎焱次日又跟踪了此人一段。而真正让他重点关注此人的事发生在绍兴十一年除夕夜——让他独独认为岳飞存在“还活着”的可能性的事也是这件。
绍兴十一年除夕当日的凌晨,赵构连夜召见吴玠。出于兴趣也罢想亲眼看看此刻的吴玠、出于职责本能也罢一直密切关注吴玠动向的炎焱,蹲在必经之路上的阴影里,看到吴玠脸色异常难看地在宫中卫率护送下走向皇宫。
后续的情况炎焱听秦桧与万俟卨谈论过——遥想当年这两人的关系可是好得犹如一棵草上的蚂蚱,谁能想到不久之后就那般收场了呢——
来人详细报上了当夜赵构召见吴玠的景象,言道吴相公当时看着脸色极差一片灰白,官家大讲为臣之道,吴相公只在下面躬身听着,话都极少,最后磕头告退时踉跄了两下才站起来,还是杨殿前去扶的。虽也没什么可拿来大做文章的战战兢兢或慌乱之举、也不曾乱了方寸,细看来应该还是颇受震动。官家看起来满意非常。
没错,无论赵构那里发生什么事,秦桧这里立刻就能得到手下人十分详细的汇报。他的人同样遍布赵构周围,只要他想,赵构的各种日常活动他都可以知晓。
在场的万俟卨半带自得半带殷勤地说,官家神算丞相神算,大理寺这一手安排得真是绝妙,别看吴相公当时撑得镇定自若,到底还是畏惧非常。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在现场可是一点同情、不满、物伤其类都没表现出来。他又装模作样向秦桧哀叹道,据传吴玠和岳飞可是情谊深厚非同寻常,千金买美人的事儿还人尽皆知呢,原也不过尔尔。秦桧刚想摆出一副早有所料的架势,王氏突然不知从哪里出现,嗤笑道,原以为大家都见多识广,不想还真有人信是真交情?
炎焱的关注点却根本不在这些上。
虽然他日常认为有人相信友情、亲情、爱情并经常沉迷于此甚至为此殉身很蠢,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与万俟卨此刻可以短暂达成一致,相反,他同样觉得万俟卨等人有心思在这种点上冷嘲热讽一样蠢,甚至更蠢。
刚才在街上角落里的观察让他可以确信一件事:吴玠脸色是很难看,行动也有些不似平日敏捷,但这明显不是惊惧担忧所致,至少主因不是如此。这应该是失血过多——炎焱看过无数不同失血状态的人,认为自己在这点上不会判断失误。
而炎焱可以确信,四天前进临安城的吴玠,甚至昨天上午被官家召见时的吴玠,他都亲眼看过,至少看着挺健康。
吴玠显然没有在大理寺之行中受伤见血,如果有,万俟卨早就大谈特谈了。那某件让他进入失血过多状态的事只能是在大理寺之行后、被官家召见前的这短暂不到一个时辰。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吴玠应该是从大理寺直接回了下榻的临时住处,被召见时也是直接从住处出来的——除了突然被人捅了一刀,炎焱想不出一个人好端端的在自己住处为什么会突然失血。当然也可以猜想吴玠被气得直接吐了不少血或者突发疾病,但那样的话他绝对没法这么快就正常走去皇宫,被人抬着还差不多。
所以最终可能的猜想只剩一个。从大理寺回到住处后,吴玠受了某个一点也不致命但流了不少血的外伤。这个外伤只让他有些不适,没有妨碍到他正常行动——所以伤口肯定不在腿上脚上。
但是吴玠为什么会突然随便受伤呢?炎焱可以确信不会是有人突发奇想搞个刺杀,临安这片地界的灰色黑色地带的信息尽在自己掌握中。何况吴玠的住处戒备森严,一方大将第一次觐见,尽管目的不同,安全工作各方都很上心。也不可能是金国的奸细,炎焱有点讽刺地想,他们要是想干这件事,还不得和秦桧通个气儿?不小心摔跤磕碰划伤怎么都不至于失血过多,一定是身上有人为的外伤。
因此,炎焱当时在一串脑内分析之后,将结论指向看似最不可能的地方——吴玠很可能回家后自己割了自己一刀。吴玠一点都不像会想不开而割自己出气的人,那必然是要做什么事。
要做什么呢?
不说不确定的话,不做没准备的事。
——本着这一职业操守,炎焱决定先自行探究。而为什么这种说出来一定会被秦桧各色同党乃至本人嘲笑为脑子有病的猜想会让炎焱觉得十分值得关注,大概是直觉告诉他,吴玠并不全符合赵构、秦桧、万俟卨等等人所做出的判断,吴玠应该更“强”,对,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