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年关又近。平日众人驻守各地,如无意外,过年前后却是要到宣抚司齐聚几日的。军中置办年货时,吴璘就忍不住想到,这是天下人人有份的大年,但自这一年起,“年关”于岳飞而言就有了很多层难熬的意味——除夕前夜是至亲和挚友的祭日,该报的仇、该偿的债还一层层都在那里;而年关前后是本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却也是他与身边无数人遭受各种莫大苦难生死别离的日子。去年的此刻是牢狱暗无天日酷刑惨烈,今年以及之后数年内的此刻,这些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有的已是天人永隔,活着的则是山长水阔天各一方,而他们还要听闻着他的死讯,承受着失去至亲至交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双向的、绵长的且不断发酵的,而这许许多多痛苦又只能一个人担起,无人可分担,甚至无人可缓解半分。
谁都不能,包括他的兄长与他。
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两个人私交是多么深厚、多么心意相通,快乐可以轻易分享与传染,痛苦却常常只可独自承担,谁也不能替谁去活、去受。
“一年一年日子总得过、总还得往前走,总不能因着我,大家就都跟着不过年。”
吴璘回去时是腊月二十八的夜,军营里留的人不多,岳飞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李木要留下照顾,被岳飞劝回去陪家人。吴璘夜里去看他,他有些旧伤复发,靠在那里烤火,自己给自己慢慢按摩着,说得平静。
第一年的腊月二十九是这样,之后每年的腊月二十九都是这样。他们一整天都不会去打扰岳飞分毫,有时吴璘远远站在院子里听,也能听到他为故人斟酒,自己端的大约是水或者空杯,上去碰了,说一些想说给他们的话。岳飞的话向来不多,更没什么很华丽煽情的,无外乎说自己承蒙众人照料关怀,现在很好不必担忧,如此恩情毕生难报,只可报还一些是一些;他每次也总会说,自家有愧于众人,万死难赎;他最后会说自己这一年做了些什么、接下来将要做什么,一命尚在,该做的、应做的必要一样一样去做,必有一日,让死者能安心瞑目,于生者能问心无愧。
至死方休。
吴璘能理解这种有愧是指什么,即使岳飞丝毫不应该为所有这些他觉得有愧的事情有愧,完全不应该背负这些本不该背负的重担,但他还是毫不推辞地一道背起。
毕竟好人才会自苦,真该有愧的人此刻大概都活得舒心顺意,在心安理得地夜夜笙歌、安享所谓中兴荣华盛世的福祚绵长。
“这些事还一样都未做成,我无颜在此哭泣落泪。”他听岳飞说。
落泪。吴璘也会想起曾经某些关于岳飞的描述:他也会在人前落泪,为靖康之耻家仇国恨,为思念故去的亲人与遥远的故乡,为眼前的艰辛与困顿,为不幸死难或无家可归的生民,或者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有所有人该有的爱恨情仇。再坚不可摧的人也总有软肋,但这些软肋只能留给特定的人。无论岳飞与他们之间怎样推心置腹,他们也不会属于这特定的人,现在不会,之后也不可能会。
吴璘想起兄长之前的那句一带而过的叹息,“我们都不曾见你往日面貌。”
往日面貌,何止是外貌啊。
除夕与元日的白日,岳飞身体好时会换上平日的打扮,与他们一道在宣抚司各处走动拜年。各处的人陆续都认识了这位至今面目不可见的“先生”,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会邀请他一起过年。气候不好时春节漫天雨雪、湿冷尤甚,军医每年早早给开药用药,岳飞依然容易旧伤发作,肋骨最严重,四肢关节偶尔也跟着疼,一连便是两月,这时便只能多休息。
这样的春节过了八年。
绍兴二十年的大年一如既往,却又很不同寻常。这年是在吴玠家里过的,除夜吴璘也带着全家人过来,两人都妻妾子女众多孙辈更多,除却在外地任上的依旧很多,霎时间整个屋子里外满满的都是人,大小孩童嬉笑玩闹。临近子时,窗外的爆竹此起彼伏,不知是不是错觉,吴璘觉得这一年的春节热闹得不真实,人们燃的爆竹好像都比往日多了十倍,这些年很少有如此景象,眼前一切仿佛都如水月镜花般虚幻缥缈起来。有侄儿侄女推着他出去看烟花,无边夜空中已经弥了一层淡淡烟雾,硝烟味儿开始直冲鼻孔,天幕上却依旧五彩斑斓的光影不断闪过,热烈非凡。
岳飞也在院中站着,旁边是十岁的吴挺拉着他的手,问先生有什么新年愿望。吴璘走上前去,在另一侧与他并肩看了许久。三更的鼓开始敲,小女儿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要许愿,不能说出来,闭上眼睛新年愿望才会灵。她督促完自己的父亲,又去督促这位每次来家里都蒙着脸、话也很少但待她很温和有求必应的先生。她看先生很认真地低下头,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似乎默默说了一长段话,感到十分满意;而后她又去督促哥哥吴挺,“不许问先生!说出来就不灵了!”
“昨日刚有新谍报送来。”
窗外爆竹余声犹在,室内孩童嬉闹未歇,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坐在里间的静室内。桌上按时间顺序铺展着数封情报,吴璘顺着兄长的手指看向最下面那一封,“那最迟……估计迟不过今年中秋了。有什么其它新报?临安城呢?”
“只有韩相公年前送些礼物来,今早刚收的,另附了一封信,写着吴相公亲启。”是岳飞先答的。
两人一道看向吴玠,吴玠眼神格外别有深意,“韩相公长子代笔,寻常问候客套罢。说自己近年不过纵情山水颐养天年,如今身体尚可,只是岁月不饶人,弓马行阵早都生疏了,若日后国家有需,实恐难当大任。”
“半点不像韩相公的口吻。”一派难言的凝重里,吴璘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难为那孩子能措辞成这样。”
岳飞微微叹气:“这才整整八年。第九年刚开始。”
八年,自毁长城的屈辱和议换来的和平年月也不过这么久,遍野哀鸿白骨累累犹在眼前,他们这些亲历者尚在人世,就不得不直面又一次必然惨烈的闹剧。
在突如其来的外力之下,翻涌的暗流隐隐有提早喷涌而出的趋势。
动若脱兔,吴璘暗念着这四个字。元日刚过,他便奉命回驻地重新布防,大年初二清早动身。吴玠昨天已连夜去见胡世将,只剩他与岳飞对坐,他又习惯性地揽镜自照,早不再光洁的镜面里是一晃眼就由黑到灰的须发,他抬眼再看,入目便是岳飞的满鬓霜雪,他们还都不到五十岁,完全不算老,但他此刻只觉心头揪着难受,忍不住道,“你还小我一岁。”
这话吴玠从前经常说,“岳相公还小你一岁,便有如此非凡的战功成就,你可多学学来”。自他们都真正相识之后,一年一年一起过,吴璘依旧一直拿对待半个前辈的态度对岳飞,平日公事也多用请教二字,岳飞要以兄相称,他只说称自家的兄长可以,称自家是不敢受的,自家只虚长一岁,论别的都该叫岳相公一声兄长。
“为时不晚。”岳飞起身握住他的手,“兄长往前沿,千万留心,敌军动向与人事变动细节——尤要在意。”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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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目送归鸿(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