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香案上信众供奉的鲜花、供果一一整理归位,许三多点燃一柱清香,转身,看向那趴在桌案上梨涡浅笑的青年,叹了口气:“成才,这样于礼不合。”
“抱歉抱歉。”成才连忙坐直身子,然后讨好似地冲许三多笑笑。
许三多摇摇头,拿他没办法。自那晚送他回家起,成才便经常跑到云沙寺来找许三多,说是跟着许三多有安全感,还时不时地把那串菩提子念珠给许三多,让许三多念佛时为念珠加持一下,他晚上回去睡觉带着便觉得安心……旁人打趣说,要是许三多是个姑娘,成才就算用绑的也要把许三多娶回家‘镇宅’吧。
“成才,若是出家也就罢了。你几乎天天往云沙寺跑……这样好么?”许三多在成才对面端端身正坐,不赞同地皱皱眉。
“喂喂,别说得我好像不学无术似地。”成才梗着脖子嚷嚷,“我也是很忙的!我忙……忙……”
许三多看成才尴尬地说不出究竟一天到晚在忙什么,不由再叹一声,起身走出佛堂。成才连忙跟了出去。
一路行至后院,后院正中有棵百年梧桐,两只公鸡与数只麻雀正在啄食地上撒的米粒。许三多从水缸里舀了水,给饲养用的水槽添上水。那些小动物毫不害怕,反倒围上来亲近许三多,麻雀们却在听见成才的脚步声后,连忙飞上梢头去了。
“你们这儿居然养了两只鸡。”成才好奇地走上前来,“云沙寺手头也不宽裕吧,僧众又不能吃肉,养鸡作甚?”
“别人送的。”想起与袁朗初遇的情景,许三多不禁微微一笑。自上次一别,也不知袁朗那边战事如何,是否平安……这么想着,唇角也渐渐没了笑意,兀自陷入思绪中。
“送的?”成才没注意到许三多的神情,想捏捏公鸡的花色翅膀,却反被啄了手指,疼得‘嘶’了一声,“莫非是老相好送的?”想了想,“不对,你这呆头呆脑的,哪儿会有相好。就算真有,哪个相好会这么没情趣地送两只鸡?”
许三多被他逗笑了:“哪儿来什么相好,你就贫吧。”
成才继续拿手小心地戳戳那公鸡的尾巴:“对了,今晚陪我去市中心逛逛吧。”
许三多看了他一眼:“还不敢晚上自己回家?”
“……谁、谁说的!”成才脸上一红,嘴硬不承认,“是今晚有好玩儿的,我才特别邀请你去!”见许三多不信,成才急忙道,“今日【先施百货公司】开业,各个楼层都有很多活动,很好玩的,商品也卖得便宜,不逛白不逛啊。”
“百货公司?”许三多疑惑地望向成才。
“哼哼,不知道了吧?百货公司是一栋大楼里可以买到各种不同商品的地方,国外早有了,而国内第一家自建的百货大楼,就是今日在咱上海开业的【先施百货公司】。”成才得意地向许三多解释,“这洋人起家的玩意儿,可跟以前的小铺子不同,商品繁多,又不用从城东跑到城西地找,特方便。不想去看看么?”
许三多被他说得有点心动。
“而且你陪我回家后,我可以让家里司机送你回云沙寺。”成才起身上前,一把勾住许三多的肩,死不承认自己因为那晚撞鬼还有心理阴影。
“可是,今晚还要跟前辈们出去超度。”许三多决定以正事儿为重。
“不就是超度么!”成才伸手就往怀里摸钱夹,“这样吧,我雇你安全护送我晚上逛街并回家,给你双倍的钱,你就不用去超度了。”
“这怎么行。”许三多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是钱的问题,作人要讲信用,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岂可因为钱财而背信弃义。”
成才被他说得尴尬不已,垂着脑袋想不出词儿来。
“——三多,你就跟成才去逛逛吧。”史今缓步从厢房走入后院,“今晚的超度寺里还有人手,可以让其他人去。”
成才一听,高兴得眼睛都亮了,摇着许三多的肩膀道:“看,史今居士都这么说,总可以去了吧!”
“可是……”许三多仍有几分犹豫。
“跟他去吧,三多。”史今走上前来,轻轻擦去沾在许三多脸上的香灰沫子,“年轻人多去看看不同的世界、多接触不同的事物,没什么不好,哪怕这些看似和修行与佛法无关,然而却也能令你更加成长。正是要多了解这个世界,才能更好地弘法利生。”
许三多想了想,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史今浅浅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成才则在旁边一声欢呼。
……
先施百货大楼,1917年开设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是国内第一家自建百货公司,被誉为“中国百货商店的鼻祖”,其创办人为广东中山籍澳大利亚华侨【马应彪】。许三多与成才到达时,虽近黄昏,百货大楼门前却是人山人海,整个南京路都几乎为之堵塞,大楼一共七层,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每一层参观者、购物者往来络绎不绝,如同全上海的人都汇集至此,场面可谓热闹非凡。此外,旁边附设的东亚旅馆及东亚酒楼亦随之开张,不禁设备为上海之冠,还包括中西大餐、满汉全席与经济小酌、咖啡菜点等;其中另设一豪华舞厅,聘上海有名的夜总会女歌手来此表演。可说是买、吃、玩、住,都在大楼之内,其豪华程度可见一斑。
许三多换了干净素色长衫,被成才拉着在人堆里挤来绕去,到处瞅稀奇,直看得目不暇接。
“走,咱们也去感受下东亚酒楼的菜品如何。”成才拽着许三多,打算去东亚酒楼占个位置吃宵夜。
“不、不行的。”许三多连连摆手,“佛门戒律有【过午不食】一条,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晚上都不吃的。”
成才拉着许三多,僵持在酒店门口想了半晌,一拍大腿道:“那你就坐在旁边陪着我吃也行啊!”许三多语塞,终于被成才拽进了酒楼,甫一进门便听大厅台子上传来话筒扩音后的男声——
“……欧美货物新奇,且经营殊有研究,反观我国,目前商业墨守成规,因此落在别人后头。马应彪先生,思及我国欲于外国人经济侵略之危机中而谋自救,非将外国商业艺术介绍于祖国不可……”
熟悉的醇厚嗓音让许三多愣了一下,他连忙一边道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拨开人群直往台前挤,搞得成才莫名其妙,不懂为何刚才还一直犹豫不进门的许三多,突然比自己还热切地往里冲。
好不容易挤到台前,许三多急忙抬头望去——酒楼金碧辉煌的水晶灯,映照出钻石般的耀眼暖光,袁朗身着北洋军官军服正装,身姿挺拔,与数位政商名流并肩而立,手里拿着话筒,正为东亚酒楼开业致辞。
酒店开业,来往人潮不绝,台下拥挤,时有动静,然而袁朗却在许三多挤到台前时便注意到了他。
目光在许三多脸上略微停顿了几秒,袁朗唇角勾起淡淡笑意,继续他的开业致辞,目光却总时不时地往许三多这边流连。
许三多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喜悦于袁朗终能平安归来。自己都未注意到,与袁朗这个算不上熟识的人,心里正一日比一日亲近。成才在旁边则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些正统场合他一见就犯困,不明白有什么吸引许三多的。
待到开业典礼结束,成才眼明手快,随人潮一起去抢位子吃自助餐,也不顾上许三多了。许三多趁这机会想去找袁朗,无奈他身形瘦弱,个头不高,抬头左右一望,全是满满人头攒动,连前方三步路都难看清,哪里还找得到袁朗的身影——忽然,一股力量从后面袭来,许三多被人抓着后领,如拎猫儿一般给揪到了后台角落。许三多连忙回头望去,腾地眼睛一亮——
“袁朗!”许三多压低了声音,却带着重逢的喜悦。
袁朗眼中满是笑意,晃了晃手里盛了葡萄酒的玻璃高脚杯:“要来点儿么?”
许三多连忙摆手:“戒律不允。”
“为何?”袁朗靠着窗边的大理石柱,笑意盈盈地看着许三多,“我能理解戒杀、戒盗,可为何连酒也戒?”
“酒本身并无罪过,【不饮酒】乃是【遮戒】,【遮】意即防患于未然,因为人们饮酒后常会做出一些不应当做的事,所以释迦牟尼才定了此戒。”许三多解释道。
“不应当做的事?”袁朗将手搭在大理石柱上,倾身靠近许三多,眼里带了几分醉意,“那你说说……什么是不应当做的事?”
袁朗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许三多脸上,带着几分微醺的酒气,还有淡淡烟草之味,混成了这男人独有的气息。许三多心跳猛然漏了一拍,脸上一红,想退后却被困在袁朗与墙壁之间。袁朗宽阔的背影将许三多覆在身前,完全遮挡了偶尔路过之人的视线。
“不……不应当做的事……”许三多脸上愈红,咬着唇,有些羞恼地压低声音道,“不就是您现在正、正在做的事儿么!”
袁朗一愣,忽地俯在许三多肩头大笑起来。碰巧先施公司的马老板和刘副官端着餐盘经过,转头一看,只瞧见窗边袁朗笑得肩头耸动的背影。马老板不禁感叹了一句“袁上校真是幽默,一个人也能如此欢喜”,刘副官干笑几声,插科打诨地将马老板带着走开了。
“请、请不要再捉弄我了。”许三多涨红了脸,轻轻推着袁朗的肩,生怕这男人笑得把大伙儿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觉无比尴尬。
“抱歉,抱歉。刚才应酬喝多了些。”袁朗抹了把脸,唇角几乎压不住笑意,如同叹息般轻声道,“三多,你果然还是没变,这性子实在太令我想念了。”
闻到袁朗身上的酒味,知道这喝醉的男人恐怕今晚是没法正经起来了,许三多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地扶住袁朗:“你……你们这次出战,还顺利吧?”
“托你临别加持的福,顺利得超乎想象。”袁朗晃着酒杯,眼中笑意不减,“此次我军大举南攻,夺回了被护法军占领的湖南等地,孙中山的北伐计划就此夭折,恐怕是要气到吐血了吧。”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面对许三多,袁朗少了几分戒备,将前因后果简略道来,许三多终于明白了袁朗上次出征的目的——几个月前,以孙中山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西南军阀与北洋军阀争斗,孙中山一派称此战争为护法运动。本来护法军节节胜利,甚至一度逼得段祺瑞引咎辞职,然而桂滇军阀在分别控制了湘川两省后,私利有所满足,很快与暗中主和的直系军阀实行妥协。先是桂系军阀不顾孙中山反对,通电主和;年初他们又与北京政府达成协议,停战两周,使北洋军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随后,段祺瑞借机重新上台,组织北洋各军大举南攻,终于导致护法军在湖南占领的地盘大部丢失,孙中山的北伐计划终于无法实现。
思及辛亥革命以来的种种,许三多想了半天:“……其实孙中山先生也不是坏人,你们何必……”
“没人说他是坏人。”袁朗笑着摸摸许三多的头,“只是各方有各方的立场,谁也怪不得谁。何况……”许三多抬头,见袁朗眼中褪了几分醉意,“何况在我看来,他并非是这大中华最后的‘真龙天子’。”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许三多有些好奇地望着袁朗,这个男人此时流露出了隐藏在漫不经心下外表下的一些东西,与平日给人的感觉十分不同。
“军人的直觉。”袁朗笑。
许三多显然不信。
袁朗笑了笑,在许三多鼻尖上刮了一把:“你是佛门弟子,信不信周易八卦?”
许三多点了点头:“我们并不排斥其他圣贤的法门。”
袁朗眸中带上几分兴味:“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家族认识一位能人,他算得出国运并不在孙中山手中,你信不信?”
知道袁朗是北洋军阀,许三多自然想到了段祺瑞:“那是在北洋军的段先生手中?”
袁朗笑着摇了摇头,不待许三多追问,举杯向许三多做了个致意的手势:“周易最后一卦是【未济】——物不可穷尽也,故授之以‘未济’终焉。预示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相互转化,永不完结……未来这玩意儿,随时都在变化,要是现在就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不觉无趣么?”
许三多怔住。袁朗浅啜了口酒,指向大厅另一头忙着品尝美食的成才:“那小子什么来头?”
“他叫成才,家里似乎是世代从商的。”许三多顺着袁朗指的方向望过去。
“似乎?”袁朗摸摸许三多的头,“别人底细都没摸清楚就跟着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设防。”
“成才不是坏人,成太太也常来云沙寺捐助善款。”许三多将与成才相识的经过告诉了袁朗,也顺带提到今日来东亚酒楼的原因。
“怕鬼?果然是毛头小子。”袁朗低笑。
“你不怕鬼么?”许三多歪着脑袋看袁朗。
“打仗的时候在山上坟堆里都睡过,还怕繁华市区里的鬼不成?”袁朗眯着眼打量成才,“军人和这些温室里长大的少爷可不一样。”
“军人确实辛苦。”许三多感慨道,想了想,“不过成才他……也许现在只是缺乏一个锻炼的机会,以后会不断成长的。”
“你总是从好的角度去看人么?”袁朗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许三多抗议。
“是,是。”袁朗眼里全是笑意,利用身高差,仍旧愉快地摸了摸许三多的小脑袋,“好吧,大概总有一天,我不会再把你当孩子看。”
许三多有些不甘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才能很快让袁朗不再拿自己当小孩看。
“那傻小子在找你了。”袁朗端着酒杯指了指成才。许三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成才将吃干净的餐盘交给侍者,边抹嘴边焦急地寻找许三多的身影。
“那我……”许三多不想让成才着急,毕竟说好是今晚陪他出来的,可又觉得丢下袁朗不好。
“坐我的车吧,先把那小子丢回家,我再送你回云沙寺。”袁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待许三多答应便叫来了司机。许三多无奈,只得跑去成才那边解释一番。成才原本不乐意,可对方毕竟是军阀里的大人物,成老爷见了都得礼让三分,他又怎敢逾矩,只得闷闷不乐地随许三多坐上了袁朗的车。
明明司机旁边有副驾座,袁朗却偏偏到后排来插一脚,与成才一起把许三多夹在中间坐着。一路上三人无话,若说许三多和袁朗初见几次便投缘,那成才和袁朗则似乎天生不怎么对盘,互相都不愿搭理对方。司机只负责敬业地开车,苦了许三多绞尽脑汁找话题,无奈左右二人不合作,最后许三多只得放弃,任由车内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
好不容易到了成家大门前,成才下了车,冲许三多扬扬手里的菩提子念珠:“今天谢了,过几天我再去找你玩儿。”说完后,本想看都不看袁朗就走,可碍于对方身份,只得硬着头皮道了声谢,便立刻转身进屋去了。
车内凝重气氛瞬间消散,许三多刚舒了口气,便听旁边袁朗幽幽道:“那念珠不是你的么?”
“成才怕鬼,拿着我平时念佛的珠子心理上会觉得安稳些。”许三多没想太多,只如此解释。
“我每次出征可是随时有可能闯一趟鬼门关,上次离别怎么不见你送我个什么保平安?”袁朗的语气透着丝幽怨。
许三多一愣,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你没像成才那样说自己害怕啊……”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么?”袁朗愈发幽怨,“我以为我俩如此投缘,还想认你当弟弟,如此定能心有灵犀,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话说得许三多立刻良心不安起来,捏着衣襟低头思索了半晌,抬头小声道:“那、那下次你找我要什么东西,我一定给你,你看这样可好?”
“好吧。”袁朗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其实原本也是逗他,并非真要同他讨什么东西,但不知为何,就是看不惯成家那小子要了许三多的东西还成天缠着他,“这句话先欠着,等我想到了我要什么,再告诉你吧。”
“没问题。”许三多郑重点头,“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不会忘了我的承诺。”
“什么大丈夫啊。”袁朗终于忍不住笑了,摸摸许三多的头:“放心吧,我相信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也能一言九鼎的。”
许三多习惯性地抗议了句“我不是小孩子”,便被袁朗笑着带开了话题,后来再一想,才发觉似是又被袁朗捉弄了。
……
车子抵达云沙寺时,许三多下车,向袁朗道了谢,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袁朗悠然道:“这回我总算是亲自送了你一次。”
许三多一怔,忽地意识到袁朗是说上次做法事自己因他只派了司机来而闹别扭,腾地一下红了脸。
嘴角噙了笑,袁朗微压帽檐:“晚安。”
“晚……晚安。”许三多匆匆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红着脸低头快步走回寺院,跨过门槛时差点儿绊倒。
袁朗低笑出声,有些莫名不舍地收回视线,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更新……虽然是周末,但完全感觉不到周末的欢乐。今天是学校老师们开学报道,第一天就一大堆事情,明天还要开会开一天,苦逼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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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