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学院的建设正式拉开帷幕。许三多手头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各方资助的钱虽到位了,但人手却少,大家要做的,小到计算买碗筷的成本,大到审阅木工给的佛像设计图,桩桩件件都得细致。特别是正式建造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现场监工,在尘沙飞扬中跟进进度,确保施工队不会偷工减料,每天晚上洗漱完,几乎沾了枕头就睡觉,忙得根本没机会胡思乱想。
等到齐桓月末来看他时,许三多才想起来袁朗告诉他有事可以写信。
“许小居士。”齐桓将带来的一些点心手信交给许三多,“可有信需要我转交给袁上校?”
许三多暂放下手中校对的册子,想了想:“请帮我转告他,一切都好。”
齐桓不是个话多的人,看了看许三多,确认是没有物件需要转交了,便颔首离开。
等到在下一次齐桓来的时候,也带来了袁朗的一句话,其实齐桓不确定是否需要捎带这句话,因为当时他汇报,袁朗正背对着他处理公务,听完后沉默片刻,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小没良心的。”袁朗就说了这么一句,又继续忙他的,没再交代什么。
齐桓略一思索后,还是将这句话带给了许三多。
当许三多听到齐桓平铺直叙的声音客观地转述这句话,笑得牙不见眼:“收到,还是一切都好。”
于是齐桓这次也没能从许三多手里拿到信,回去转述许三多的话,袁朗却似乎心情很好:“告诉他,我夏天会去看他。”
齐桓面无表情,谨言慎行,并不轻易质疑长官布置的任务,但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位上校有些……奇怪和幼稚?
然而夏季很快来临。阳光以热烈的姿态拥抱正在建设中的内学院。学院中央,虽然主体建筑尚未完工,但已可见其宏伟轮廓,与远处山岚相映成趣。
几近完工的讲经堂外,七叶树翡翠般的枝叶犹如天然华盖,洒下一片清凉。许三多和大家坐在树下小憩。
“——大家辛苦了!”一辆驴车停靠在内院大门外,下来两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微微斑白的两鬓却无损其斯文气质。他们提着一大桶消暑汤,自入夏以来,每天都会给大家送这解暑饮品。
许三多听大家叫他们老陈和老张,据说老陈也曾是江宁城里的富家三少,和家里断绝关系后,与老张一起来了这个偏僻地方,当起了村医。大家都说他们有善心,诊费便宜,看病细致,偶尔有人没钱托到他们家里求救,他们也不推辞;二人笃信佛法,听说内学院动工建设了,便在炎炎夏日坚持给大家每天送自己熬的消暑汤。
前几日,许三多只觉得这是两位善心的老人家,可今日他们送完消暑汤走的时候,在门口,老张把汤桶搬上驴车时夹到了手,老陈赶紧拉过来仔细查看,二人靠得极近。见老陈十分担忧,老张忽然凑上去,用鼻尖轻轻贴了下对方,笑着安抚。
这一瞬间,许三多脑海中闪过袁朗这样对他的样子——当时他只觉得是哥哥对弟弟的亲昵,然而当看到这个举动换成别人来做,他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怎么了?”从村里来帮工的小李见许三多发呆,凑过来顺着许三多的目光向外望,了然,“哦,你才来半年,还不知道老陈和老张的事儿吧。”
许三多报以询问的眼神。
“他俩啊……”小李努努嘴,两手大拇指比了个对拜的动作,“是这个。”
许三多惊得愣住。他的世界太单纯,完全没想过两个男人会有这世上男人与女人一般的关系。
“你别不信,据说老陈就是这事儿,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他爹娶了七房姨太太,可不缺他这么一个儿子!说是丧家风的玩意儿,打出去也就打出去了。”小李摇头,“可老陈和老李,除了这事儿不走寻常路,人真的挺好的。咱们村儿里人又不像高门大户那么讲究,大家敬佩他们的医德,从不曾看轻他们。”说着,拍了拍许三多肩膀,“三多,我瞧着你是个好人。话都告诉你了。你不会看不起他们吧?”
许三多愣愣摇头:“不会。只是……完全没想到。”
“有啥想不到的呢。”小李笑道,“谁家兄弟之间会鼻子贴鼻子啊!这是男人和家里婆娘才会做的事儿!”
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许三多整个人猛地一颤,眼神在刹那间凝固——小李那句话如同一面镜子,镜子上映着袁朗俯下身,与他鼻尖相贴厮磨,亲昵非常。
“谁家兄弟之间会鼻子贴鼻子啊!这是男人和家里婆娘才会做的事儿!”
刹那间,过往的很多画面闪过脑海。那真的是……哥哥和弟弟之间会做的事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袁朗要那样对他?而他,为什么又没有感到半分不适,只觉得心里欢喜呢?
树荫下,刚喝过消暑汤的许三多,脑子里整个烧了起来!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同伴们重新开工,怎么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又怎么回到宿舍。
躺在宿舍木床上,许三多呆呆透过窗棂向外望,他听见夏夜的风声和树叶的低语。
许三多想,会不会是弄错了?袁朗对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他年纪小而对他亲昵?而他感到欢喜,也只是因为弟弟对哥哥。
对……不可能是小李说的那样,他和袁朗,也肯定和老陈和老李不一样。
许三多迫切地想见到袁朗,他想验证,验证不是这样。他从小在寺院长大,以出家弘法为目标,即便史今阻止了他,让他长大以后再作判断,可许三多一直坚定地认为,不管如何兜兜转转,自己总会从红尘回到寺院。
可是,如果还有尘世间的感情没有舍弃,怎配出家。而喜欢同性,戒律上更是禁止出家。
许三多,你不配。
炎热的夏夜,许三多心中如火在烧,却手脚冰凉。他此刻还未意识到,他想的不是袁朗对他做出那些举动是不是喜欢他,而是惊觉自己喜欢袁朗。
心中难安。从那天起,大家休息的时候,许三多常一个人跑去内院后山。后山建了观音殿,新立着一尊乌木千手观音像,面容慈悲,总让他想起幼时望着叫妈妈的那尊观音像。
千手千眼观世音,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许三多合掌立在观音像下,视线却逐渐模糊,他内心的挣扎只能讲给菩萨听,就像人受了委屈,伤心难过,受伤痛苦,第一反应都会喊“妈妈”。在菩萨慈悲垂眸的注视中,心中才有片刻的安宁。
良久之后,许三多从观音殿出来,他怔怔望着殿门外方塘里几尾活鱼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太过专注的许三多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揽入怀中。
背上紧贴的胸膛比炎夏更热,许三多轻轻颤抖,耳边听到袁朗的声音。
“——许三多,我好想你。”
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如果是以前,许三多会立刻转身回抱住袁朗,肆无忌惮地埋在哥哥怀里撒娇。可现在……许三多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具成熟男人的身体,怀抱宽阔坚实,淡淡的烟草味也如此好闻。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在火车上他所看到的小臂和锁骨,当时的新奇现在全数化为了一种爱欲的吸引力。
许三多感到恐慌,六岁到十七岁,日复一日,在他的信念中,认为最好的心就是佛一样的心,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而不该像他现在这样,对自己曾经看作哥哥的人爱欲疯长。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许三多没有忘记他日夜背诵的经句,但他一念识爱欲,百万忧怖生。
怀里的人在发抖,袁朗察觉到不对劲,将许三多转过来面向自己,看见他满脸泪痕。
“这是怎么了?”袁朗指腹擦过许三多脸上的泪,试图逗他笑,“看见我太惊喜了?这么想哥哥?”
可是许三多没有笑,他看着袁朗,眼睛像夏天雨后的新芽般干净,却又透着迷茫。
“袁朗……”这是许三多第一次没有叫他哥哥,声音有点哑,“我……我没法儿再把你当哥哥了。”
袁朗一怔。他一直在等许三多,听到这句话他应该欢喜,可军人的直觉让他隐隐有危机感。
许三多低下头:“我错了。”
袁朗握住许三多肩膀的手微微紧了些:“你哪儿错了啊?”
许三多沉默了很久,然后袁朗听到十七岁的少年轻声开口——
“我发现,我对你有了爱欲。”许三多声音艰涩,“可这是不对的,这违反戒律了,我不配出家了。”
袁朗闻言愕然,这孩子居然比他预想的早一步意识到对他的感情,一时不知该欢喜,还是该体谅许三多的挣扎。他很想抱一抱许三多,喜悦也好,安慰也罢,他真的很想抱一抱他。
可是许三多退了一步。
“袁朗,你……你可以暂时不要来看我了吗?”许三多低着头,攥着袖口,“等我在佛前忏悔,等我拔除对你的爱欲执着,能够重新以清净心面对你的时候,你再来看我,好吗?”
“……拔除对我的爱欲执着?”许三多不敢抬头,他听到袁朗轻声问他,“你喜欢我,所以你认为,我是你的心魔吗?”
许三多攥紧袖口的手微微发抖。
风吹过树梢,婆娑作响,许三多垂着头,却能感觉到袁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殿内的乌木观音像,也正慈悲地注视着他们。
“……许三多。”良久之后,许三多听到袁朗开口,“是,我不如你佛经读得多,也不如你了解你的戒律。但是许三多,魔,不是害人、让人变坏的东西吗?喜欢我,你变成了坏的许三多吗?”
许三多无法回答,他习惯了用在寺院长大的思维来面对问题,他应该没有尘世间的爱欲,更不应该喜欢上同性。他对同性有了爱欲,这本身已经是一件坏事。
“……我以前听过一桩禅宗公案。”许三多终于出声,“说一个修行人在打坐时,总是看见一只大蜘蛛干扰他,他的师父教他下次蜘蛛再出现时,便拿墨笔在蜘蛛肚子上画一个圆圈,修行人照做了,蜘蛛消失后,他却发现圆圈不在别处,正是在自己的肚子上。”
“所以,袁朗……错的不是你,你不是心魔。”许三多终于抬起头,扯出一个哭一样的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心里乱了,智慧不足,想不明白,生了障碍。”
袁朗此刻既恼他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又怜他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自己也不肯怪别人。只是他原本预设了很多规划,要让这少年一点一点意识到二人之间的感情再逐步接受,却未料到他不知经历了什么,突然被迫直面。于袁朗而言,相比家国大事筹谋的惊心动魄,在这乱世中喜欢上一个同性少年,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也能够体谅这份感情对于许三多这样寺院长大的单纯少年来说,实在足够惊世骇俗。
理解,但是,他不放手。
“许三多,你不是说要慈悲众生吗?”袁朗上前一步,手掌包裹住许三多攥紧的手,“那为何偏偏不愿垂怜于我?佛渡众生,连自己双目血肉尚可舍弃,我只想要你爱我,你却不肯给吗?”
那手掌温度烫得许三多一颤,他慌乱地想要抽回手,却被袁朗握紧不放。
“可以爱,但是……”许三多又要低头,“但、但那应该是平等看待众生的大爱!而不应该、不应该是……”
“是对我的偏爱?”袁朗问。
许三多咬牙,没有否认。
“许三多。”袁朗代他下了论断,“你心里对我有情。”
二人力道悬殊,袁朗一把将他拉近。
“有情就是错的吗?”袁朗一字一句,不让他逃,“那你非要拔除对我的感情,让我痛苦,让你自己痛苦,就是对的吗?”
许三多说不出话来,他此刻思维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袁朗审视他片刻,忽然郑重叫他名字:“许三多——”
许三多直觉抬头,下一秒,忽然下颚被袁朗扣住往上一抬——
炙热的吻第一次落在唇上,而不是额头或脸颊。许三多整个人呆住,睁大眼睛看见袁朗的面容近在咫尺。
以往袁朗对他向来是温和的,但这个吻却犹如急风骤雨,带着不容逃避的侵略性,狂扫一切,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吞噬。
许三多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烈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抵在袁朗胸前想推开他却无法撼动分毫——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亲吻,原来这般激烈而缠绵,如同暴风雨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涌来,将他的理智淹没。
等到袁朗终于放开他的时候,许三多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抵抗变成了抱着袁朗的腰,吓得他一下松手,几乎跌倒地大步后退。
“许三多,我会给你时间整理你的想法。”袁朗注视着许三多,指腹缓缓擦过嘴角湿濡的痕迹,光是这个动作就让许三多面红耳热,“但是——我要你每每在思考如何对待这份感情时,都会想起今天这个吻。”
许三多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袁朗,脸上通红,嘴唇被亲得微肿,但那干净双眸被初识爱欲的迷茫所浸染的样子,到底还是让袁朗心软了。
袁朗上前拉过许三多,给他整理了下亲吻相贴时弄得有些凌乱的夏衫,然后同样去指腹帮他擦拭唇角的晶莹。这次来江宁,袁朗只能停留三天时间,他怕自己不在的时候许三多这小混蛋真的慧剑斩情丝,所以不得不下帖猛药,让二人之间实际发生点什么,才好许三多无法轻易拒绝。
本来今日想带许三多去江宁城里吃饭,但看来二人暂时是无法坦然相处了。
此时不远处有工人搬运树木上后山的声音,袁朗迅速在许三多额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吻:“我明天再看来看你。”留给许三多一些缓冲时间来整理今日的一切。
许三多呆立原地,直到工人们的身影近了,他像怕被发现什么似的,赶紧逃回观音殿中,紧紧闭上殿门。
剧烈的心跳在胸中作响,许三多望向那慈悲垂眸的乌木观音,忽然觉得自己深陷红尘爱欲的一切心思,都在菩萨面前无所遁形。许三多感到羞愧,此时风停树止,万籁俱寂,他却听到自己心中指责自己的声音。
双手攥紧,微微发颤,许三多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朝着乌木观音像深深顶礼拜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菩萨像妈妈一样轻轻拥抱着他,没有评判他是对是错,只是温柔地完全包容了他。
眼泪又涌了出来,浸透蒲团,许三多顶礼跪拜着那里,心中反复念诵菩萨圣号——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
观世音菩萨……我喜欢袁朗,我该怎么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