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庭前落叶片片渐黄,细细算来袁朗已走了两月有余,许三多每日仍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心中却有一处掩不住失落。成才来找他,说之前赴京的吴哲回上海了,哥们儿几个聚聚。许三多点头应了,听到“回来”二字却不自觉想起袁朗。
成才叫了辆黄包车载二人去吴哲家,却在途中意外遇上波折——走到市区,忽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拦他们的车,黄包车师傅都吓了一跳。那女人枯瘦的脸上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盯人,颤抖着唇只会说:“……你……是你?……你回来了?……不,不是你!”然后又别过头去拦其他车,最后被跟随而来的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半劝半强迫地架走了。
“什么事儿啊这是……晦气!”成才皱眉,拍拍袖子上被女人抓皱的地方。
“小少爷您有所不知,那姑娘也是这几天才得的失心疯,附近都传遍了。”车夫重新拉着他们上路,随口聊到。
“那姑娘是怎么生病的呢?有医生能给她看看么?”许三多第一反应是想到找吴哲帮忙。成才却丢给他一个晦气事儿少管的眼神。
“还不都是些惯常故事,痴心的姑娘负心的汉。”车夫叹口气,“风尘女子遇着个许诺接她走的男人,便日日痴等,等了这么多年,人没等来,自己却疯了。”
成才是商家少爷,自小没少听这些轶事,一方面觉得那姑娘傻,一方面也觉得那男人不是东西,倒不是觉得有钱人都该去帮风尘女子赎身,只是觉得一大老爷们儿却说话不算数着实丢人。
许三多看着那姑娘被人架得踉踉跄跄的背影,有些酸涩:“……这病没法儿医么?”
“心病还需心药医。要么那男人来接她,要么她自己想开了放下。”成才敲了敲许三多的头,“这又不是风寒瘸腿儿,一般医生哪能治啊。”
许三多却久久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不能释怀……是的,那女子可怜,换作以前,他也会觉得可怜,也会想要帮助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有那么一点……仿佛设身处地站在女子的位置,切肤般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与悲凉,只因为……他和这女子都在等一个人,那么亲近却又遥遥无归期,却让他们用全部牵挂去想念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许三多忽然有些怔忡:那女子等的是恋人,所以心心挂念,而袁朗……自己似乎从未像挂念这位义兄一样挂念过其他人?
……车子到了吴家宅院,吴哲早在门外久候多时,一见成才和许三多就笑了,那阳光般和煦亲切如邻家大男孩般的模样,细细算来,已有两三个月未见,许三多却发现:见吴哲归来,自己心中暖暖的,忍不住想要微笑;而袁朗……似乎每一次见他,都比上一次有着更强烈的悸动,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有人把你的心攥在手里,一下一下收紧,像海底深处的躁动,窒息却又激烈的快乐。
“好小子,去北平玩得乐不思蜀了吧?”成才一把搭住吴哲肩膀。吴哲笑着拍了拍成才的背:“说得我专程去玩儿似的。我可是去拜访恩师。”
“然后顺道看了梅兰芳大师新上演的戏曲影片《春香闹学》和《天女散花》吧?”成才斜睨吴哲一眼,一副“你小子有啥花花肠子兄弟不知道啊”的模样。
“那可是不容错过的戏曲盛宴。”吴哲笑了笑,看向许三多,“想起上次来黄金大戏院看戏,三多似乎对戏曲也颇有兴趣,所以这次我本想邀三多同去,可惜三多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吴哲邀他同去北京,大约是本着兄弟情谊互相欣赏,吴哲说许三多是小弟弟,只需跟着他这大哥走就行了,所有费用和行程都由他来安排。许三多却婉言谢绝,一是觉得不能平白花人家的钱,二是怕袁朗在此期间回到上海找不到他,心里总觉得……一次也不想错过能见到袁朗的机会。
三人有说有笑进了书房,吴哲吩咐管家送茶和点心过来,待关了门,成才搂着许三多的肩膀坏笑:“三儿,告诉你个秘密。这小子跑去北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许三多茫然。吴哲在旁边无奈地笑着摇头。
“嘿嘿,这小子啊。”成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是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相亲才借故去了北平!”
“相亲?”许三多有些惊讶,“吴哲这么好的条件还需要相亲?”
成才和吴哲俱是一愣,然后都笑了。成才作势上下打量吴哲:“哟呵,咱们吴大医生那可是一顶一的黄金单身汉啊,还是留洋回来的先进思想代表,这样的风流人物竟沦落到需要相亲?啧啧,可歌可泣啊。”
吴哲笑道:“三多啊,谢谢你对我的评价。只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是老一辈人遵循的传统。”
“父母都希望我们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成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最好是贤良淑德,双方家庭能强强携手共创辉煌。”
“没错。”吴哲苦笑了下,“所以我要面对的,其实不止是婚姻和爱情那么简单。而这也正是我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相亲的原因。”
许三多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结婚还是得找个情投意合、能举案齐眉到白头的人。”
见许三多一副小孩模样却一本正经地说着大人话题,吴哲和成才忍俊不禁,逗他道:“那三多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结婚啊?”
许三多怔了下,摇摇头:“我不结婚,我以后要出家。”见二人怔愣,解释道,“我在寺中长大,这条命可说是佛门所救,自小跟着师兄们持戒诵经,早已是我无法舍弃的习惯……虽然史今哥哥说我现在还不够成熟,不足以明智到决定未来的路,也让我多看看自己未来的无限可能,但出家、为众生大爱而修行,其实这个目标在我心中从未改变。”
吴哲和成才对视一眼,都觉得这目标确实很符合许三多的性格,虽然他年纪尚小,但待人处事的模样是活脱脱一个小沙弥,二人反倒不太明白一手将许三多带大的史今为何拦着不让他出家。
“——如果这真是你的目标,我倒建议你不要和袁朗走得太近。”吴哲忽然出声。
许三多愕然抬头。
吴哲定定看着许三多:“三多,你是一个喜欢恬静生活,也适合过这样生活的人。但扯上袁朗那样的人,如关系太亲密,难免会因他而打破本有的宁静,甚至卷入风暴。作为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因袁朗而受累。”
许三多有些呆住,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袁朗一直都是保护他的姿态,那种安心的感觉总让他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哪怕代价是他们必须在那些大人物面前装作互不相识。可比起这些,若要他和袁朗真正断绝来往,光是想象,都比任何事情更让他难受。
见许三多低头不语,吴哲和成才都知道这小兄弟虽不善言辞,可拗起来是九头骡子都拉不回,也只得暂时不再说什么了。
碰巧这时,管家命下人送了茶点过来,三人便转了其他话题坐着聊天,直至快到晚饭时间,因许三多守着“过午不食”的戒律,所以二人便决定先送许三多回云沙寺,再出去觅食。
吴哲开了家里的车出来,成才也不客气,扯着许三多就上了车。
车子一路朝着云沙寺方向前行,转过闹市区,吴哲注意到有辆车一直跟着他们,起初以为是巧合,但那车却尾随不去。吴哲皱眉,想甩掉那人而掉头换了个方向,谁料转入人少的小巷子时,那车竟直逼了上来,猛地一个甩尾堵在吴哲车前。
三人俱是一惊,成才壮起胆子摇下车窗冲那车嚷嚷:“想干啥呢你?!”
无人应声,却见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开了门,一身军服,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下得车来,墨镜下唇角勾起:“劫人。”
“——袁朗!”许三多几乎第一时间认出了他,完全本能反应般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袁朗笑了,大步走上前来,双手将许三多抱下车,高高举起:“人我带走了,二位请回吧。”
吴哲和成才愣愣看着袁朗抱着许三多朝那辆车走去,许三多伏在袁朗肩上,也有些呆滞,然后他慢慢收拢双手,紧紧搂住袁朗的肩,埋下头,掩住激动得无法言喻的神色。
眼看着袁朗将许三多抱上车,调转头,绝尘而去。成才呆了半晌骂了句:“臭军阀!”,吴哲握着方向盘,渐渐皱起了眉头。
……
“这是巴黎带回来的点心,叫巧克力。上次走得匆忙,忘了带回上海。”袁朗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递给许三多,然后一手撑着额侧,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笑意,看少年好奇地翻动盒子。
许三多末了抬起头,却从袁朗眼下的黑影捕捉到一丝疲惫,不禁问他:“你们……和直、奉两系的纷争解决了吗?”
袁朗顿了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许三多的头:“不必担心,我会处理。”说着便笑道,“尝尝这点心,若是喜欢,下次我回上海再给你带些。”
尽管袁朗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可许三多却直觉能看出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然而袁朗什么也不多说。许三多明白,在袁朗眼中,自己是个普通人,甚至只是个小孩子,不足以为他扛起什么,只需要像袁家亲弟弟一样,被宠着、被照顾和疼爱就好。可看着袁朗眼中泄露的疲惫,许三多多么希望自己不只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强大到足以给予袁朗支撑……只是,凭自己的背景和能力,又能为袁朗解决什么呢?
袁朗不知道许三多的心思,却转了个话题:“刚才那个开车的,是你新认识的朋友?之前保释成家少爷时,我也看他和你在一起。”
许三多愣了愣:“那是吴哲大哥。”说着便将二人相识经过讲了一遍。
看许三多讲起往事神采飞扬,袁朗笑道:“你倒是看重这位新认识的大哥。”
许三多点头:“吴哲家世代行医,他本身医术好,为人和善,当时赈灾为人治病,最难照看的是小孩子,然而吴大哥却没有一丝不耐,全力承担孩子们的救治工作。而且他在戏曲方面颇有研究……”
见许三多一夸起吴哲来就滔滔不绝,袁朗不禁有些吃味,轻哼了声道:“若我常在上海,也会让你发现我更多优点。”
许三多没听出弦外之音,只道:“袁朗哥哥你已经足够好了,倒是我……我、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袁朗怔了怔,唇边浮起淡淡笑意:“那……就让我抱抱你吧。”
“抱……抱抱我?”许三多还有些呆,袁朗却已伸出手来,将许三多缓缓搂进了自己怀里。许三多动了下,袁朗却将他搂得更紧。
“嘘,别动。”袁朗抱着许三多,声音已不是刚才刻意装出的轻松,而是疲惫旅人回家后的释放,他搂着许三多,就像搂着自己从小用到大的抱枕,温柔却有力,头靠在许三多肩窝,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慢慢喷洒在许三多颈侧。许三多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如果这是自己唯一能为袁朗做的事情,那……
少年伸出手,有些不确定,却又同样温柔地回搂住男人,用那稚嫩嗓音青涩地安慰:“会好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在许三多看不见的角度,袁朗笑了,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
被袁朗送回云沙寺时,正是华灯初上,看那人在暮色中再度离开,许三多有些失落,回到寺中向史今报了平安,感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忍不住向史今说出心中困惑。
史今微微一笑:“祖师有云,烦恼即菩提。三多现在逐渐长大,也自会遇到更多烦恼,烦恼既然不能断绝,不妨着眼于如何将之转化为菩提。”
许三多似懂非懂,史今笑着点了下他的额头:“不如三多就将如何能帮到袁朗作为自己思考和成长的课题之一?”
史今这一番话,让许三多心里逐渐清净下来,不再那么焦躁,他想起佛学院里老师曾讲:世间本无烦恼,也无菩提,所遇到的外境都是客观存在,而它成为烦恼或菩提,全决定于你的心如何看待它。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面对外境时,无法将其转化为菩提,所以外境在心中只能成为烦恼,若心中智慧俱足,便能使外境随心而转换,你要它是菩提它便是菩提……袁朗不在上海这事儿,虽然不能常伴身边有些寂寞,但换个角度想:袁朗不在上海,没有人那样宠溺自己,自己便有更多机会成长;自己现在不能为袁朗做些什么,便能给自己一个努力成长的方向、让自己有更多机会思考想要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获得什么样的能力……这样下一次再见到袁朗时,若让他看到自己有所成长,那么连带着这个等待的过程都不再那么煎熬,反而是一种机会,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烦恼即菩提,当下一念心境转换,烦恼即化作心中清凉宁静。许三多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史今哥哥……谢谢。”
史今微微一笑:“其实三多每次来找我商量什么事,我都很高兴。因为这会让我觉得……你确实还需要我。”
“史今哥哥?”许三多怔了下,握住史今的手。
史今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记得第一次遇到你,你才6岁,那么一个小不点儿,成天都跟我在一起……后来,我们来了上海,你逐渐长大,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朋友越来越多,想见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最记挂的也成了另一个人……我这心里,却逐渐明白了那些为人父母者,看着自己孩子逐渐独立离开时的落寞。”
“……史今哥哥……”许三多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紧史今的手。
“别担心。我明白孩子总是要长大、最终总会离开父母自己独立这个道理。”史今望着许三多,灯下目光如脉脉泉水,“我只需你知道,史今哥哥会一直在你身后守护你,支持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这样做的那一天。”
许三多眼眶泛热,他来到上海,在对世界的新奇中逐步成长,却忘了时常转身看看这个从小到大陪伴他的人。然而对着如再生父母般的史今,不论是喜爱还是愧疚,这种感觉始终与对袁朗不同,却又无法彻底明白。
“没关系的。”史今将许三多搂进怀里,“人生万般缘分,皆是因缘聚合,因缘尽时,终须一别。只是在我们缘分还未尽时,我想多陪陪你……若能看到你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我也了无遗憾牵挂了。”
许三多靠在史今怀里,默然,心中却明白,自己需要更加努力——成长,不止是为了自己,为了袁朗,也是为了史今,为了每一个关心和爱护他的人。
TBC
久违的更新……写这类型的文着实需要积累。不止是搜刮历史上的事件,包括因为三多居士身份设定而读佛教。前几天重看了几页《金刚经》,灵感来了于是赶紧地更新。不敢说于佛教中多有所得,而是有那么一点儿体会后,写到一些人物纠结或者心理状态时,有种“啊,原来如此该这么破解啊”的赶脚。所以以后写到瓶颈时,也会停下来积累一下再继续,硬写反而不太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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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