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城市闪烁着霓虹,一辆军用越野停在酒吧门口,像一只误入人类文明的甲壳虫。
前台接待了三位气质特殊的客人。领头的那位熟门熟路开了包间,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伙子面色紧绷,震惊不解的眼神仿佛能把地板烫出个洞来。
袁朗关上门,把震耳欲聋的音乐隔绝在外,转身时脸上满是得逞的笑容。
袁朗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那种闲庭信步的悠然,仿佛他是这里的常客。
“今天就是人少了点,下回把齐桓和吴哲也带来。”
许三多一听还有下次,立刻开了口:“报……报告!”
袁朗心情还算不错:“说。”
许三多:“讨论考核方案应该在中队会议室。”
成才点点头:“没想到您会带我们到这儿来。”
袁朗在两个人脸上扫了一圈,忽然朝肚子上一人给了一拳。
许三多和成才昂首挺胸,站姿如松,丝毫不受影响。
袁朗乐了:“行了,放松点,又不是要卖了你们。方案呢,我已经提交大队长审核了,后天出结果。别杵在那儿,过来坐。”
成才暗自叹了口气,拉着许三多坐下。
皮质沙发蓬松柔软,坐惯冷板凳的屁股对这种待遇受宠若惊,许三多以几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磨蹭,等到成才发觉时,他已经蹭到了离门口两米远的地方。
于是成才像个小鸡仔一样迅速靠了过去,拉回了距离。
服务生送完酒,很恭敬地退了出去。袁朗今天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行动起来不像是一个军人,反而像在城市生活了许久。而许三多和成才的装扮像一对军营里的双胞胎。
袁朗解开胸口的衬衣扣子,里面是一件白背心。他看着沙发上那两个局促的兵,简直哭笑不得:“放不开?行,我给你们打个样。”
他拿起话筒,随手点了首流行曲,迎着许三多谨慎又期待的目光,优雅地把话筒放到嘴边上。
前奏结束,袁朗喉结一动——
“春暖的花开……”
只需要一句歌词,就足以把许三多的嘴角拽下来。成才在一边憋得难受,拼命地低头掐着大腿。
许三多嘶了一声,小声反驳:“你掐自己大腿,不要掐我的。”
二人在袁朗一展歌喉的间隙里度日如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双双精神一振。
许三多几乎是蹦起来去开门。成才慢了一步,只能看着袁朗自信的背影,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许三多打开门,背后是袁朗新大陆般的歌声,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充满了倨傲和愠怒,那是他在A大队受训期间惯常出现的表情。只有被磨光了锋芒的天之骄子才会出现那种表情。
许三多喜出望外:“27?”
拓永刚也愣在原地,三秒后才反应过来:“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们?”
“谁啊?”
袁朗从许三多身后探出脑袋,随后大呼小叫地迎客:“熟人啊!快进来!”
许三多把拓永刚拉进门,带到成才面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成才你看!”
成才站起来,突然的重逢让他有些局促不安。
“好久不见,27。”
拓永刚正在休假,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酒吧的老板是他的老战友,同班同寝,情谊非凡。这让许三多想起史今和伍六一,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受训期间的爱恨情仇早已过去,四个人聚在一起,没有上下级之分,也没有什么魔鬼教官和欠削的南瓜。他们欢笑着碰杯,三杯啤酒,一杯橙汁。
成才有些好奇:“这么多包间,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不提这茬还好,拓永刚一拍大腿,简直义愤填膺:“我就是来看看,到底谁唱歌像一只快断气的百灵鸟。”
正喝酒的袁朗噎了一下,许三多赶忙安慰:“队长,他说你是百灵鸟。”
袁朗翻了个白眼,嗔怪道:“谢谢,我听见了。”
拓永刚大笑。他颇有些怀念A大队的日子,但再没说过后悔。
“真想见见吴哲,他现在还是平常心么?”
许三多吸了口橙汁,含糊着说:“他不平常了,这几天训新兵嗓子都喊劈了,特别凶。”
齐桓这几天也笑不出来,吴哲摇身一变成了魔鬼教官,心心念念报当初的俯卧撑之仇。
成才浅浅笑出两个小梨涡:“你还记得齐桓?他现在是39。”
“当然记得,他是送我离开的人。”拓永刚感慨万千,“41,记得代我向他问好。”
袁朗和拓永刚碰了碰杯,脸上带着无奈的笑:“送你走后,他在我办公室哭了半个小时才敢出去。”
拓永刚长叹一声:“不说了不说了。走,去舞池玩儿才有意思。你们绝对猜不到,我可是玩儿摇滚的,上学的时候还组过乐队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选择了一首抒情曲。台上,拓永刚站在明亮的光束里,动情地唱着歌,成才站在台下,与人群谨慎地隔着距离,目光还是像狙击时那样冷静,无法动摇。
而许三多,已经被袁朗强行拽到了舞池里。在尽情舞动的人群之中,许三多低着头,面前的袁朗只穿着白背心,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显露无疑。
许三多没经历过这样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整个人戳在原地,仿佛只有双脚与地板的接触面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他再次想起从红五班转到七连时的不安。
袁朗用手背抬起他的下巴,昏暗的灯光模糊了他们的面容,或者说更清晰了。
“怎么不跳?大家都在跳。”
许三多眼神闪烁:“这……这没有意义。”
袁朗:“不要对你没做过的事情说没有意义。”
许三多有些犹豫。
“做人就应该敞开心扉,解放天性,你才二十三岁,我不信你不喜欢玩儿。”
面对袁朗的循循善诱,许三多迟疑着向左迈了一步,他说服自己那不是逃跑。
袁朗又笑:“把衣服脱了,不热啊你?”
没有人会像这位年轻的中校一样,笑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眼神却像山野里觅食的狼。
毕竟来都来了。许三多视死如归脱掉外套,袁朗接过来,稳稳当当缠在他腰上。
一曲终了,拓永刚来到成才身边。相顾无言的两个人,一起看着舞池里尽兴玩乐的两个人,人群隔出了两个世界。
成才深吸一口气,先开了口:“我当初应该拦你。”
拓永刚看向他。
“我和袁朗交过手。”成才嗓子发紧,“三多……42让我拦你。如果你能留下来……”
拓永刚转过头去,拿过一把吉他,轻扫着和弦,目光很温柔。
成才问:“你不怪我吗?”
拓永刚把吉他塞到他怀里:“送你。”
成才没动,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答案。他做过很多无疾而终的事,可他强迫自己忘记,他也需要一个答案。
“吉他经常断弦,换掉就好了。”
成才颤抖着手,把吉他抱在怀里。
拓永刚拍拍他的肩膀:“真羡慕你有42这样的朋友。”
成才轻轻拨动着琴弦,对于一双习惯了攀岩和扣动扳机的充满老茧的手,一根吉他弦太过纤细柔软。
“嗯,他是我的幸运。”
曲子鼓点分明,身体与音乐共振。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两个人要脸贴着脸才能听见对方说话。
袁朗甩了甩头上的汗珠,在许三多耳边喊道:“我看了你的外出报告。”
许三多想起来,那是齐桓要他写的,那份巨细无遗的报告。也正是那次外出,袁朗为他赌上了整个职业生涯。
“那是我好久之前提交的,你还没看完吗?”
袁朗眯起眼睛:“没有啊,我一直在看。看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有没有给我惹麻烦。”
尾音很是缱绻,语气很是耍赖。
好像想起什么,许三多低下头:“那什么……有件事我没写。”
袁朗:“坦白从宽。今天我心情好,或许能饶你不死。”
许三多想,或许真的能不死。他应该抓住这个求生的机会。
他说:“我上次也路过酒吧,但是没有进。我还以为,你这次是要处理我。”
袁朗点点头,毫不在意许三多严重的措辞:“告诉我什么感觉?害怕?紧张?”
“都有。其实,其实是有个女……女同志,要包我……我就跑了。”
袁朗停滞片刻,眼底争先恐后地汹涌着各种情绪。惊愕、无奈、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他的身体一时间忘记了该怎么反应。
许三多听见耳边爆发出袁朗的惊天大笑。
那样开怀的笑声,在一个必须藏着掖着的特种军官身上是很难见到的。他伸手揉搓着许三多的后颈,简直笑得直不起腰。
“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边说边笑,说完又笑,搞得许三多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
“我又犯错了?”
回到宿舍,吴哲见成才抱着吉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吉他!我心爱的吉他!”
许三多:“这是27送的。”
成才:“他说很想你,留了联系方式。”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吴哲单膝跪地,给吉他一个深吻,“知道没有音乐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吗?一个魔鬼教官!我背叛了我自己!”
许三多和成才对视一眼,笑了。
许三多:“吴哲,马小帅表现怎么样?”
吴哲像个人形电脑一样输出了一堆数据,总结道:“各项成绩几乎都是第一,唯一的缺点,话太多。这点倒是像我。”
许三多:“那就好。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坚持住。”
吴哲看看许三多,又看看成才:“我说你们钢七连的兵,可真是个顶个的有个性。”
许三多很是自豪:“我们连长就有个性。”
他摸摸口袋里的信封,给自己鼓着气,向袁朗办公室进发。
吴哲兴奋地坐在椅子上,三两下调好了弦:“有想学的曲子吗?我教你。”
成才想起什么,缓缓笑开:“有的,有一首。”
深夜十点,袁朗办公室亮着灯。
许三多在门口转了几圈,终于逼迫自己敲响了房门。
他没等到门内的应答,反而等到了亲自开门的袁朗。
袁朗一看见他就笑:“来找我谈心?”
熟悉的低沉嗓音,让苍凉的夜色变得很温和。
许三多仰起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是,队长。我来找你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