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山蝉鸣声渐起。青草地上洒满光点,如碎玉,铺满了行路小道。
崖畔的老旧木屋被落上锁头,枝头的团雀歪着窄小脑袋瞧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忽与人对上视线,便惶惶然地飞去。
荧浅笑,回头与身旁人说:“钟离先生,让我也帮忙拿些吧。”
被唤住的男人低垂眼。他怀里揣着的几个小盒,青铜的小锁摇晃轻响,红到泛紫的木壳在阳光下润亮,丝毫看不出是年代久远之物。
“好。”钟离递给荧两个稍小的木盒,又确认了一遍房屋的锁头。荧捧着两个小家伙东瞧瞧西看看,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钟离先生这次的委托,就只是取几个盒子吗?”
钟离顿了一下,才走到荧身旁笑答:“是觉得太简单了吗?”
突如其来的揶揄让荧感到不可思议,“那倒没有,只是随口一问。钟离先生,是不是又和胡桃学开玩笑了?”
钟离敛下眉眼看向荧道:“有这么明显吗?最近胡堂主的确很热衷教我说玩笑话,我便简单学了一点。”
“可惜不能亲眼看看课堂,感觉钟离先生会是那种一本正经说玩笑的类型呢。”荧忍不住噗笑一声。
“看来我还得多加练习,特别是说话的时机。”钟离无奈低笑,虚心的学生向来讨人喜欢,可惜荧两手满满,不能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很快她又问道:
“所以这里面装的是?”
“田黄石章。”钟离看向怀中微微作响的木盒,“还是整整三块。”
“前段时日我遇见了一位老者。他自遗珑埠而来,此番远途,便是为了这三块田黄石章。”
“它们很重要吗?”荧问。钟离看向前方趋下的石阶答:“千金难求。据说它们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你手里的两块其中之一最为值钱,即便拿什么珍奇,都恐难换一眼。”
荧瞪眼看向怀中,忽然觉得手里沉得更厉害了。
“方才我们去的是老人家的祖屋。以前战乱,他们只能举家北上,迁往遗珑埠。但可惜过程匆乱,未来得及带走它们,只得就地藏起掩埋,以免丢失。如今家国安定,他们才得以回来看看。”钟离伸出手助荧越过木桩,她摇摇头,稳稳跨了过去。
“那老人家应该有委托您鉴赏吧?”荧眨了眨眼道。
钟离迎着日光笑了笑,“你倒是了解…他的确有找我咨询相关事务,而且看起来,他似乎有意想将这些田黄章石割爱予我。”
荧小吸了一口气,“老人家应该有后辈吧,不打算留给他们吗?”
步入闹市街头,兰香与枣糕甜味顺着凉风绕身穿过,钟离看向坐在茶馆前正眯着眼听书的老人说:“那就得…听听老人家的说辞了。”
田铁嘴仍旧讲着那几个耳熟能详的传奇,座上来赏脸的也大都是老熟人。他们面前都是一杯清茶,一碟瓜子或花生,接着一坐便是一下午。
钟离领着荧走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面前,他半躬身放下木盒,老人便看了过来。他们几番寒暄,荧得知老人姓季,钟离倒来了两杯新茶。
季爷爷收到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块一块捧出。他托在手里,仔仔细细察看起来。
这是荧第一次看见田黄章石。这三块田黄各不相同,一块是方的,一块略长,还有一块不成形,唯一相同的,是它们明亮的色泽都像极了鸡油。
钟离告诉荧,最值钱的便是那块不成形的。荧看了它好多眼。
“确是我们家的田黄。多谢两位,真是受累了。”季爷爷低头致谢,荧连忙伸手拦下,说了好几个「不用客气」。
“您委托了我,这是应该的。”听了钟离的话,季爷爷这才抬起头。
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荡,最后合上眼放声笑道:“果真与传闻一样,两位的人品和能力都颇值得信赖啊。”
“那么,我将它们交给钟离先生,也就能放心了。”
钟离看着季爷爷轻抚那块不成形的田黄,忽然开口:“您为何要将它们让给我?”
“看得出您相当喜爱它们,此番忍痛割爱,却没任何理由,我实为不解。”荧跟着钟离的话猛地点了点头,看得出她也好奇得很。
季大爷苦笑着敛下眼,末了,他才叹了口气答:“因为一个承诺。”
他抬起层层叠叠的眼皮看向他们,道来了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季爷爷的家族是书画世家,一辈子与画作伴,虽然平日里半饥半饱,可他自己却活得有滋有味。季爷爷年轻时是只画自己喜欢画的,青绿山水、工笔人物,即便收入不多,但挂在画室里总是能让自己开心。
而他之所以可以如此过活,还是因为这几盒田黄石章。这田黄石章是季爷爷的家传之物,算是他半个“立身之本”。平日里他不会拿出来展示,也极少聊到这件事,知道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过了几年,闻名的官老爷忽然得知了他手里有几块价值不菲的田黄,跑到季爷爷的家里让他交出来。季爷爷说什么也不肯,那官老爷便砸了他的画室,搜了他的家。可即便如此,官老爷却没能找到那几块田黄。
那几块田黄就那么消失了。
再之后季爷爷迁去了遗珑埠,直到这个月初,他收到了一封来信。
“我一直以为,是他与官家一同给我设局,拿走了这几块田黄。”季爷爷望着杯中的自己,苍老的面貌被水纹打散,重组,变得模糊不清。
“起初,我很愤怒他的背叛。他曾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一直以为他失去音讯,是因为他已经带着田黄章石远走高飞。”
“但在信中,他告诉我那几块田黄其实一直就藏在画室的一处机关里。他当初提前得知风声,先我一步把它们藏了起来,那处机关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因为我们当初曾约定,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对方。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替我遭了报复才没了音讯,那份迟来十多年的信,是他唯一的孩子在他的日记里找到的。”
“其实我宁愿你们空手而归,然后告诉我那间祖宅里什么也没有……但你们还是找到了它。”
季爷爷拿着纸票离开了。钟离开出了丰厚的价格,这几枚田黄章石就这样换了主人。荧久久地望着那三块明晃晃的田黄。
台上,说书人依旧说着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