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这边,放中间。”
“往左一点!不对,太过了!下一点!”
“再吵吵就你自己去干!”
“我来就我来!门牌都挂不...!”
吱吱烦躁的蝉鸣此起彼伏,夏日午后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满地黄土的地面。
残留些许烧焦的空地外,几个带着草帽的身影在烈阳下抬着长条的石板,无休止地嘈杂争执。不远处建筑原材料的巨木躯干处,等候开工的一白一黑身影同时叹了口气。
按道理来说,他们就不应该和这个地方的人过多相处,时间越长越容易暴露,更别提出门可能偶遇其他人,还要警惕着探子,麻烦一堆。
“‘皱纹’,‘老年人’,‘孤独死’,‘肌无力’,呵。”流浪者一声冷笑,死亡凝视前面活蹦乱跳得装都不装一下,和先前自我描述截然不同的东西。
国崩笑容幅度不变,隔着炎日下灼热的草帽揉了揉流浪者的脑袋以作安抚,收回视线看往远方,双眸微眯。
流浪者曾说过,那只留影机里存着他们与未知男子的合照,不难看出上周目的他们也与踏鞴砂的他们相认。
对方被世界树察觉,日益沉睡,他独自进行下一个计划,以失败告终。
其原因显然易见,‘对不起,我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成神’这句流浪者临终前传给借景之馆他的话,是他,没有成神。
而记录了上一个周目的留影机为什么会掉在龙心,答案一目了然,那是唯一一个可以摧毁人偶的地方,他们最终的死亡地点。
但疑点却没有丝毫减少,没有成神的他到底是哪一步出错了?
两次世界线唯一的差别——神之心,也已被他证实,无法缓轻世界树的驱逐。
国崩垂下眼帘,五指微微蜷缩。
以及,他通过粉碎‘神之心’那短短一瞬才有机会紊乱世界树,只拥有小吉祥草王赋予链接世界树权限的流浪者,又是如何通过世界树将那句话穿越时空,抵达另一条原封不动世界线的他?
“咚——!”白色的身影突然闯入视野,国崩恰到好处地诧异看向对方,丝毫不显前一秒还急速转动的思绪。
流浪者不悦地抱起双臂,不耐地点着脚尖:“你自讨苦吃别带上我也这么累。”
从始至终,远处发出一点声音,对方耳朵就动了;背后掉下一片树叶,眼球就往后移;明明可以坐到远处树荫下休息,非要站在太阳下接触地面;时刻警戒四面八方可能的外物,却装出一副轻松闲意的笑容。
被强行截断的对方双眸无措地浮出迷茫,流浪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家伙从一开始掌控欲就很旺盛,更别提意外层出不穷的现在。
他放缓了语气:“你都让丹羽他们猜到我们需要暗中活动,踏鞴砂的其他人肯定早就被他们拦在外面,不会靠近这里。”
“而且那个人偶也快回来了,怕被那只狐狸逮个正着的愚人众探子,也不会留在这里。”
“但是,万一——!”戛然而止,流浪者食指堵住了国崩的嘴,和对方不甚赞同的视线对峙,嘴角蓦地微微上勾,“你不就是不放心么。”
“那我让一个比你能力还强,比你还有掌控欲,比你还操心我们会不会暴露的家伙负责不就得了。”
国崩微皱眉梢,百般思索后迟疑了下看向流浪者:“——谁?”
“全部交给世界树!”
场面沉默了几秒,乌鸦飞过黄土堆积地面的凄凉叫声,衬得国崩先前凝重的神情更加凝固破碎。
“不行!不管怎么也不行!”他双手搭上这个一下子彻底摆烂人偶的肩膀,疯狂摇晃。
艰难地被晃得视野参差不齐中,流浪者仍维持双手往外一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哈?哪里不满?这不哪哪都比你更适合。”
“真爱任性。”流浪者无奈叹了口气,一副哄耍脾气小孩的语气。国崩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提出这么荒谬结论的家伙有资格说他任性?!
面前的人偶彻底失去表情管理,流浪者嘴角反倒越发上扬,像是贴心指出,“我们暴露了,最差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但是——”
“世界树暴露了,那个家里蹲的女人五百年前没守下的姐姐,小吉祥草王的上一代大慈树王,还有那群神明两千年前魔神战争中死去的故人...”
“哇,真麻烦。”像是怜悯的感叹,却怎么听怎么都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流浪者蓝紫色眼眸无辜地眨了眨,一笑,看向国崩:“你说,祂会不会比我们还要操心。”
“我错了。”当机立断没有任何犹豫,国崩毅然决然的样子,比对方先前劝阻他的语气还要肯定,“长正他们一定能处理好踏鞴砂的人不靠近我们,愚人众的探子肯定和你预测的一样早就离开了这座岛。”
流浪者一声轻笑,视线从这个终于不瞎操心的人偶身上移走,留下四字:“适度适量。”
国崩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手伸向牵向他的手:“开玩笑也是。”
“哦?我可从没说过这是开玩——”
“在下今天也看到你们这么‘相亲相爱’,太好了。”
微笑的嘴角僵了一秒,国崩与流浪者瞬间扭头看过去,而发出声音的对象,怎么看都是一副憨厚的笑容。
这是真不知道在开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借机在说真的。
被两只人偶猜疑的桂木黝黑脸上是一无所知的灿烂笑脸,比大夏天的太阳还要热情地挥手打着招呼。
...
贴在一起被看到还有几分被看穿的可能,而刚才他们手都没牵,平日里也多少收敛了点。
肯定是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连词都用不对!
一时的慌乱白费了,站到树荫下的流浪者皱眉嫌弃地瞥了一眼桂木:“不会说话就少说。”
无端被怼了一句的桂木纳闷地看向国崩寻求提示,国崩微笑不语,浅显地转走话题,目光聚集于远处小成米粒状,在空地顶着烈阳拉扯石板的俩人:“他们间的相处...一直都这样吗?”
桂木一同注视着小学鸡互怼的俩人,扶住下颚,略带思索:“前不久还好,但最近有点激化了。”
“毕竟性格完全相反,一个觉得对方端着一副架子,装模做样假正经。另一个人觉得老大不小了,还一点都不稳重。”
他突然笑出声,指向远处重复对方话语回怼的俩人,对国崩说道:“是不是就像小孩子一样,觉得对方没能长成自己想象中的大人,在怄气。”
前方‘嗷’地一声抱起被踩到脚四处乱跳的姿态,以及下一秒的果断头槌反击,国崩维持微笑移走视线:“以年龄来看,不推荐骨质疏松的他们在这‘活蹦乱跳’。”
桂木洒脱一笑,拍了两下国崩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天气这么热,他们撑不了多久。”
“在下这就准备好茶水,等他们回来能喝一口。”他转身下蹲,打开先前贴心地用棉衣保温热水的木桶。
流浪者眼角抽搐了一下,知道他们熬不了会中暑却不拦着,看起来好意却大夏天提供热饮,
流浪者一言难尽地扭头对视国崩,国崩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他们应该早就习惯的,这个人当初将他们和侍卫放在一起训练,明明知道人类与他们的差距,却借此奚弄侍卫绕山多跑几圈。
“为什么不用冷水?”最后的一丝挣扎,试图从这群人中找个靠谱的。
“嗯?激烈活动后喝太冰的对胃不好吧。”
流浪者紧绷的面颊缓了下来,双手抱臂嫌弃地瞟了一眼:“那混点热水不就...”
“况且,阻碍上了年纪的上官不切实际地活泼,也是在下的职责。”不远处桌子旁的桂木憨厚的笑容,特地招了招手邀请他们一起。
故. 意. 的.
“...”
所以?当初最奇怪每天五彩斑斓,移动时和闪着的灯泡一样的宫崎,是最正常的?
“宫崎?宫崎那个家伙完全不行。”桂木鄙弃地摆了摆手嘲讽远在天边,还在辛苦海航的同僚,“看看在下,不管是丹羽大人还是长正大人——”
“只要这么一笑。”他露出八颗牙齿,扯嘴大笑,黝黑的脸将此衬得分外洁白闪光,比了一个大拇指,“万事皆空。”
憨厚,老实,以及令人充斥着不如让自己替他干了的不信任感。
怜悯的视线聚集于前方胡乱揪住头发,完全炸了的长正身上。
长官耍赖不干正事,下属不靠谱不好托付,唯一好点的直接远航逃走。
“真亏他现在才崩溃。”流浪者语气沉重,像是替着对方哀悼。下一秒,一本正经地看向国崩说道,“我觉得我对工作的态度还是过于认真。”
国崩愣了下,眨了眨眼,记忆中四百多年的对方,钓史莱姆,睡觉,放火,养魔物,认真?
“下次说不定我能让你提前几百年从深渊里出来。”一副诡异的笑容,转身就雀跃地走向桂木。
别学!
试图拦截的手没能抓住衣角,无助地停在半空,国崩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非常如了心愿的人偶,笑得灿烂无辜。
玩上了。
“虽然今天天气是很热,但摸到杯子这个温度,还有热气。”白衣少年撑着下颚思索。
“在下再加点冷水,不过桌子上孤零零两杯可能会被发现。”高大的身影弯腰观察,紧缩眉头,“再来个三杯的话,把我们也...”
“就倒个底,装作差不多喝完了。”
看起来事件告一段落,白衣少年却仍神情纠结拖着下巴:“总觉得?”
“哪里不行?”武士也皱眉地补足了这句话。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国崩落了口气,视图说服停止这般幼稚举动:“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只会水冷还浪费时间,别...”
下一秒,前方俩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再加点药!”
被彻底忽视,额头开始隐隐作痛。
国崩扶住了脑袋,那只人偶在这群人中养不出什么好样子已经是肯定了,而此刻,流浪者可能会在深渊里干出的事也跃然纸上。
需要禀告的密件,缺斤少两;送去的研究素材,血肉模糊;一边信誓旦旦地都接下,一边做得又快又烂,留下的全是要收拾的烂摊子。
国崩头疼翻倍,闭目揉了揉眼角,正要缓神,前方的白衣少年蓦地扭过头,食指拉下下眼睑,眯着一只眼,吐出舌头:“呸。”
国崩反复眨眼,终于明白了自己又被捉弄,眼前满足了坏心眼的家伙还故意露出餍足的笑容,晃荡水杯挑衅着。
他余光闪入杯内纹丝不动的絮状物,下一秒,便理直气壮地递向。被戏耍的一方也只能叹口气,自己走过去,摊开手。
流浪者双眸一亮,弯着眼睛,将水杯放入国崩的掌心。
清脆的两声,浮于半空的杯子落回桌上,先前浑浊的水,如今清澈得可以见底。
“风元素还能把药渣全部都挑出来?”桂木略微惊诧。
“做不到的家伙反而该自我反思。”流浪者漫不经心地说,视线微不可察地扫向国崩。但能做得这么干净,这个家伙,为了这点小事儿,偷偷操控水了。
幼稚。流浪者无声地对国崩比了一个口型,国崩微笑不变,回了一个,‘半斤八两’。
暗下的交锋,你来我往。
扑哧,桂木蓦地笑出声,两道诧异的视线同步看来,他摆了摆手表示无事发生,捞起了袖子,言之凿凿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只需加入一点糖。”他从衣袖中掏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糖果,拆开包装泡入杯中,“就能得到他们对我们道歉。”
流浪者和国崩挑了挑眉,同时明白对方的话外之意。
“毕竟,那个孩子这么喜欢的糖果,都是为了还‘老当益壮’的他们,不得不耗尽。”桂木眯眼笑道。
流浪者轻笑了一声:“真好,这样就不用寒心他们会误会我们的好意,还和小孩一样太苦了拒绝喝药。”
明晃晃地交流着,被怀疑是在恶作剧,就装‘都是为了他们好的药,还特地放入了糖呢’的倒打一耙,再用‘那个孩子喜欢的糖果’的借口,逼他们喝完。
桂木爽朗一笑,拍了拍流浪者的肩膀:“幸好他把药渣处理了,不然就全靠你了。”
“嗯?火可以全部融化完...”吗?流浪者诧异地看向桂木,对方话锋一转,“丹羽大人,长正大人,看!只要喝了它,哪怕中暑了也没事!”
“里面还有特别的调味哦,提示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一定能把他们骗过去。”桂木一脸认真地建议,双手搭住流浪者肩膀,委托重任,“就算全是白色浑水。”
“我拒绝!”流浪者果断后退一步,神色尽是抗拒与嫌弃,国崩单手拦住,对看过来的流浪者温柔笑道,“不也挺好的。”
“还有一杯没有处理,不如去试试?”
“没处理就现在处理!”他怒瞪了一眼,“你要想玩,我把这身衣服脱了你给。”
“嗯...是不错,但实在可惜,我的头发长度不够。”他浅笑了一下,语气一转,“话说,你现在能对我是这个态度吗?”
“手好像有点不受控制,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处理。”
流浪者语塞,眼前微笑的国崩明晃晃地在威胁,还凑到他耳边,轻轻地模仿着‘呸’了一声。
他嘴角抽了两下,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哪. 里. 不. 舒. 服?”
“目前是抓得太疼。”
“现在呢?”
“有点酸。”
“现在呢?”
“另一只手。”
“现. 在. 呢?”
一只大手分别落到了他们的头上,目散柔光地笑着说:“谢谢你们,在那孩子不在的时候,陪我们这么长时间。”
欸?国崩和流浪者同时愣住,直勾勾地仰视面前黝黑的男子。
“是你们一直拦着,我们才不得已留下来。”流浪者定了神,嫌弃地说道。
“嗯,谢谢。”桂木浅笑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对视着,“如果不是你们来了,这段日子我们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之后的每一天。”
“其实...刚刚那种恶作剧,第一次想到的时候,是想教给那个孩子。”
“他被伤害了也不会学会避开,有人要伤害他也不会躲藏,对人类全是善意又是感谢,盲目地崇拜着。”
桂木饶了绕头,讪讪笑了下:“所以,如果有人欺负他的话,看起来全是好意的恶作剧,是不是能起到一点‘报复’的作用。”
“另一个理由听起来有点好笑。”像是想起被逗笑,压低笑了一声,却在勉强上扬嘴角,悲伤又无力。
“欺负他的人,误会了他的人,能因为怀疑了而他内疚,对他好点,那个孩子就能少受点自己最喜欢的人类,带来的伤害。”
“当然,肯定毫无作用。”
“结果,兜兜转转,在最后的时间,在下能教他的也只有,‘那是武力的比拼,你必须拼尽全力’。”黝黑的男子苦笑,说着说着疲态地弯了腰,“人类没有在讨厌你,他们只是喜欢打斗。”
“而大脑里一直都停不下来,他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男子后悔又痛苦地胡乱抓住了头发:“会不会遇到坏的人被骗,走路是不是还会摔倒,午饭晚饭每天按时吃了吗...”
“那个孩子连摩拉都还不会用...”他绝望地呢喃着。
“什么都想教给他,是不是再教给他多一点的东西,他就能活得更好。”
“但是,时间却...”跌跌撞撞被他从森林带出来的孩子浮现在眼前,笑盈盈地,又再也不会笑了,空洞地注视他。
“他是人偶,随随便便就能活下来。”流浪者面无表情地回答,国崩温柔笑着点了点头。
“嗯,是你们会说的话。”桂木苦涩地笑了笑,“只是,‘活下来’和‘活得好’,差别太大了。”
“丹羽大人一直在捉弄他,希望他被伤害后,不要害怕付出情感。”
“长正大人一直让他多读点书,看得多了,说不定能提前察觉恶意。”
“实际上,我们只想让他,轻松又快乐地活下去。”
隐藏在白衣袖子里,交织的手再度攥紧,力度深得融入骨髓。
地脉中的他们,看到他们一次又一次,一定很生气吧。
桂木大而宽厚的手再一次放在他们的头顶:“谢谢你们,在那孩子不在的时候,陪我们这么长时间。”
他们摇了摇头,缓缓仰望着从借景之馆带走他们的男子。
谢谢你们,愿意成为我们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