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翻涌,暴雨倾斜。
无边际的海裹挟着无边际的黑暗席卷而来。天昏沉沉地压向海面,灰蓝的调模糊天与面的边界,像是孤寂裹挟着自己来到一片没有世界的虚无。
苦厄在海浪里的声音散成了空荡荡的思绪,狂风的呼啸声被幻听为天空的鸣奏曲。巨大的客船吱呀呀地晃,如同婴儿的摇床——却更加危险。
从璃月到须弥需要从港口乘船到奥摩斯港。
我们出发航行到一半时天空忽然落下了泪,随后愈发汹涌。在暴雨中行船本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此刻掉头也为时已晚,于是干脆以其为伴奏,在灰调的蓝里唱起名为漂泊远航的歌。
也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让我原本计划好的观海泡了汤。
有些郁闷地在床上坐着看书,温迪难得没有去在船上认识的新朋友聊天,而是老老实实坐在我身边削苹果。
外面雷雨不断,水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木制的船身上,像支富有节奏的歌曲,悦耳动听。
温迪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了两半,或许是太过无聊,又切成了一只小巧的兔子。
我接过的时候,看着那精致的苹果犹豫了好一会也没想到从哪里下口才不会显得那么残忍,最后干脆整个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温迪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声音一如既往清丽:“兔子苹果先生的使命是为了让忒提斯小姐补充维生素。”
我咽下抬眸看他,也跟着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感谢兔子苹果。”
他微微皱眉,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老神在在地说:“我听见了,兔子苹果先生说,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忒提斯小姐。”
脑海中出现了米白的兔子苹果先生鞠躬的模样,它带着可爱的声音故作正经地说着温迪转述的话语,然后化作了一团花瓣散开飘落,如同变魔术那般,将自己藏匿起来。
我忍不住加深了笑意,因为计划被打乱的郁闷也烟消云散。由天气所演奏的协鸣乐在这一瞬间从低昂的沉重转变为轻扬的欢快,雨滴不再是噼里啪啦的打在船身上,而是轻快地穿梭在各个地方,携着愉悦的歌声踏着轻快的舞步。
从床上坐起,我搭上温迪的手借力站起,被赤脚踩在木板上传来的冰凉刺得一激灵,身躯小幅度抖了抖,于是手被握的更紧了些。
“我们来吟诵吧!”温迪笑着说。
我轻声应好,松开他的时候退后几步走到空旷的地方,温迪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木琴,随意拨弄。
伴着悠扬的弦音,他悠悠说着。像轻灵的风在房间内悦动着,犹如数个开朗的小精灵围绕着开着宴会高歌。
“浪声滚滚,天空乍现,
黑色的,白色的,
交织成一片;”
文思泉涌。一直以来被层纸包裹住的大脑忽然清明起来,几乎是不加思考,下文便脱口而出。
“雨水摔落,天地渺茫,
痛呼着,快活着,
放声大哭大笑;”
琴声霎时高昂起来。犹如站在甲板上迎着狂风暴雨指挥船员的船长我高声说:
“云与海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交融,”
“雨和风组成的音符在狂浪中高歌。”
“他们喧嚣!他们呐喊!”
“诉说的悲欢离合全都坠入无边梦。”
高.潮过后是接近结尾的平静。琴声倏然停下一瞬,深呼吸一口紧接着原本奔放的高调被安宁的舒缓取而代之。
“此刻——
你和我,我和你,
便是这世间唯一。”
“此刻——
你与我,我与你。”
“我们都将在此地,在这有风之地,奏响高天之歌。”
……
傍晚,雨不再下。临近须弥时天空的乌云就已经有了散去的迹象,等真正到达下了船双脚踩在实地上后,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才全都被我收纳人眼。
须弥这个国度里有着和蒙德不一样的自由。如果说蒙德是无拘无束的温柔乡,那么须弥就一定是热情奔放的,这里的人好像无时不刻都在围绕着篝火开一场盛大的宴会,欢唱舞蹈着。
我和温迪依旧选择了徒步,如同在璃月那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绿植肆意,隐约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轻松了不少,脚步轻快犹如踩在棉花上一样。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温迪说过之后,他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露出怀疑的神情:“忒提斯,这不是觉得轻松吧?这已经是你快昏过去了吧?”
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温迪根本不懂我的心情!能拖着这幅随时要入土的身体出来旅行可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啊!脚步虚浮一点又怎么了!
但这话以我的性格必然不会说出口。所以当温迪提出休息一会的时候,我不情不愿的同意了。
“打扰啦——”温迪拖长了尾音礼貌地说。
他带着我找了个洋葱屋。须弥的地界里有很多这样的房子,看上去不像给人住的,但里面又意外的整洁。
伸手摸一摸用大片芭蕉叶铺上的桌子,没有一丝灰尘。我说:“好像有人住过。”
“是奇妙的小精灵哦。”温迪神秘道。
我:?真的吗。
虽然不太相信,但温迪说的时候充满笃定让人不自觉去相信他的话。我略微顿了顿,脑海里莫名出现了小精灵的模样。随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温迪,你是风神对吧?”
他的风神形态真的和七天神像一样吗?
有点好奇。
温迪一如既往地温笑着:“如假包换啦。”
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
这段时间里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和心思细腻从不让我冷场的温迪相处,我已经能够坦率的说出一些内心不敢告诉别人的真实想法了。
但此刻我仍旧觉得不好意思。
我盯着他,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许久没有出现的杂七杂八的情绪就像还在船上时骤降的暴雨一样在此刻倏然全都涌了上来,化为沼泽里怪物的触手争先恐后的向我伸出手,缠上我的四肢将我往深处拖。
“忒提斯?忒提斯?”温迪看我状况不对焦急地喊了两声。此刻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起来,只是想想而已、只是问问而已,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呢?
不愿意的话温迪会拒绝的。我在担心什么呢?
扪心自问,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温迪去做些什么,也不需要别人去付出什么,它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甜甜花一样普通平凡,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那么我又在担心什么?
我忽然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到好笑。
在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并不是因为害怕温迪会带着异样的眼神看我,而是害怕他回应我后,自己顺势而为的得寸进尺。
我在担心自己的卑劣会惹人厌烦。像是最初恐惧与他人交流一样,我在恐惧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阴暗的卑劣。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并且坚定的认为自己身上随处都是缺点。
大脑像被浸湿了的纸巾一样的胡乱的思绪给堵塞住,恶心感从心脏迸发出来,密密麻麻遍布四肢百骸,令人头晕目眩。
我蜷缩成一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没能给我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寒冷犹如阴影一般将我笼罩在内。
在枝叶蔽日遮天的森林里,我看不见一丝光亮。
“忒提斯,听我说。”
温柔的声音如同鸟儿的歌声将我的注意力唤回,在雾气迷蒙的树林里为我指引方向,失去了色彩的世界突兀的照射进一缕阳光。
“你一点都不讨人嫌。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也是最好的你。”
随后是第二、第三缕,甚至更多。带着开天辟地之势粗暴地撕扯开阴霾,阳光伴着细雨密密麻麻的落下,打在脚边,浸湿衣襟。
彩虹升起了。
……
负面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回过神来温迪已经不知道在我身边弹奏了多久的歌曲,他的声音像是带着股魔力总是能够奇迹般的让我镇静下来。
休息过后我和温迪便继续踏上了旅途,早几年还能听说须弥的野外部分地区被污染,植被枯萎,而如今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死域的踪影,遍地解释生机勃勃令人心旷神怡的绿。
我走在前端脚步轻快,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高大的树木直入云端,宽大的树叶一簇簇立在路边,走在泥土路上听着暝彩鸟的叫声,如同误入了童话中带着魔法的神秘森林。
沿着道路,我们来到了须弥城。和刻板印象里的不同,这里的房子并不都是建在树上,也比想象中更加繁荣。白色砖瓦的房屋整齐的立在路边,充满了草之国的地域特色,青色的葱郁和路两旁的植被点缀让这座城市,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巨树居立在中央,石头铺成的路顺着树枝蜿蜒向上一路盘旋,遥遥的望去还能看见华丽的宫殿与教院屹立之上。
风会给温迪带来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他也曾游历过七国,结识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朋友。所以当我从他口中得知须弥著名团队祖拜尔剧场邀请他明天去大巴扎,给他们的表演伴奏时,我没有丝毫惊讶。
温迪是世界第一的吟游诗人,我从不怀疑,甚至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
大概就是那种“看!世界上最好的吟游诗人是我的朋友!”的感觉。类似于小孩子攀比自家父母有多么多么厉害的情绪。
温迪有在询问过祖拜尔剧场的意见后,询问过我要不要特训一次然后跟着一起登台演出。
我模模糊糊记忆起幼年时的梦想。
那时的我幻想未来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舞蹈家,但因为周围人都期待我成为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优秀的西风骑士,性格懦弱的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所以只能把尚未长大的梦想给扼杀在摇篮里。
再次想起,也不过是多了些遗憾和对过去那个自己的弱懦的怜惜。
“如果当初我勇敢地说出来,现在是否就是另一种结局了呢?”
这种想法我已经不会有了。
就算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因此改变我懦弱的性格,爸爸妈妈的死亡也不会有所改变。
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反而会让身边对我满怀期待的人们失望。
叹气和笑声会争先恐后钻入大脑,一声声违愿的夸赞会让我迷失,让我忘却、甚至彻底杀死那个最真实的自我。
我不愿去面对那些如针扎般的视线,可也不敢将那颗藏匿起来的叛逆之心暴露于人前,所以卑劣的选择了用父母的死来逃避他们口中“本应该属于我的路”,同时也失去了追逐梦想的资格与自由,变成残缺了的圆镜。
所以我掩下不知从何处升起的点点期待,拒绝了温迪。
他没有坚持,但却换了个方式询问。
“那陪我去排练吧?”
这次我同意了。
……
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如果答应温迪之前我知道大巴扎的各位都热情到了一种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哑巴了的程度,我是肯定、绝对、百分百不会同意的!
但是没有人和我说啊!!!
看着围绕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好奇询问的众人,我有种强烈的误入花丛的既视感。而站在人群外圈远远望着我的温迪却像是早就料到了现在的场景,对我露出了一个无辜但甜美的笑容。
我:“………………”
行。
你长得好看。
我不和你计较。
好不容易用我贫瘠的词汇回复完关心我的大家,温迪才笑意吟吟地走过来给我递了杯茶:“还好吗?”
坐在角落里不用的木箱上,我身心疲惫地靠着墙壁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着天花板,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大家太热情,我都快承受不住了。”
温迪欸嘿一笑。
排练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因着早早就开始为这场演出做宣传,加上有许多人听到是须弥最出名的剧团祖拜尔剧场的演出慕名前来,所以在演出当天台下的观众出乎意料的多。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堆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诉说他们对表演的期待。身为本次演出的主角妮露正和其他几个同样紧张的伙伴围成个圈凑在一起加油打气。
我把目光转向温迪。提瓦特最棒的吟游诗人今天难得没有穿过往那套绿色的服饰,而是为了配合大家换上了一身须弥风的衣服,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加油。”我小声地鼓励。
温迪伸出拳头和我的轻轻碰了一下后自信满满和大家一起上了台,天青色的衣摆随着走路的动作在身后一晃一晃,像是有无形的风在悄悄牵动。
“那当然啦。”他说。
演出开始。舞台的灯光骤然暗下。
开篇是悠扬的琴声,温迪的声音通过音响设备传到大巴扎的每一个角落,带着犹如念睡前故事般轻柔的语调将故事徐徐道来。
我站在观众看不到的帷帐后面,而温迪就坐在和我几步远的舞台上,镶嵌着塞西莉亚花的诗琴被他拿在手中轻轻拨弄,发出的琴音和其他乐器的声音共同形成一首和谐的鸣奏曲。
一盏聚光灯从头顶打下,照亮妮露翩翩起舞的身形,在脚下都投出黑黑的影。绚丽的蓝色元素如同绸缎从她的指尖发射出来闪起星星点点的亮光,环绕在周围包裹她,又四散开印亮所有人的面庞。脚尖踮起,浅浅弯漆,起身后一边向两侧挥袖一边向前缓步移出。
情谊的诗篇在鉴阅下被揭开,融合了须弥与蒙德风格的演出在观众们欢呼中来到有条不紊的进行,音乐进入**后又平缓流畅迈入终章,最后在万众瞩目的欢呼下本次演出圆满完成。
温迪和祖拜尔剧场的大家一起手牵手高举着鞠躬致谢。渐渐拉上的帷幔将他们的身影藏匿起来,直至观众彻底看不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大家都雀跃地尖叫起来。
我朦朦胧胧看见温迪朝自己走过来。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我的名字。
“忒提斯。”
天旋地转的意识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死亡离我仅有一步之遥。
灵魂挣脱了桎梏,向看不见终点的远方飘去。宣告自由的钟声终于在此刻响起,像是湖面被石子击破雄厚的回声一下又一下荡漾开。
我听见温迪的声音在前方指引我,他在耳边细语呢喃,很轻很轻,告别的话推搡我一起被风带走了。
“晚安,忒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