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风间华所想。人偶少年对他没有畏惧,更没有好奇。他似乎不打算做任何行动,准确说,是没有行动的意识。
他好像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他在这里只能说明这里有一个人偶。
“名字不必着急,倘若你的母亲没有为你取名,就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吧。”
风间华在他面前盘膝坐下,“我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你看,自己起名还能更合心意呢。名字是对自身存在的宣称:我就在这里。”
少年用那张精致的脸对他微笑,“是这样吗。谢谢你的解释,我会慎重考虑一个想要的名字。”
“嗯嗯。”风间华补充道,“取名的方式有很多。如果只是想要一个称呼的话可以随意一点,不过我觉得有意义的名字更好,像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身份……”
他说,人偶静静地侧耳倾听。
“说起来,也有不少把居所当做姓氏的人。”风间华又扫视了一眼这栋华美空洞的房子,不同于刚才乍一看见带来的富丽堂皇的印象,他的注意力聚焦在被他砸出的大洞、隐约漏水的几处隐患上。
这房子虽然看起来不错,但似乎有些年久失修了,被他这么一砸,说不定过两天就会坍塌。
“你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吗?”
“是的,在我被放到这里时,大人们说过,我应该好好待在这里。虽然我那时还不能回答,但她们说的话我都好好记住了。”
听见这话,风间华感觉更难受了。他几乎忍不住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呃,你没试过离开这里吗?一直待在屋子里不会很难受吗?”
“什么是难受?离开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显得很是困惑,然而他的发问只是一种程序,问出了问题,他却没有等待风间华给他回答的意思,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清澈,似乎什么也没想。
人偶什么都不懂。没有人教过他关于人的一切。风间华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他一个失忆的人能教他什么?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自己的衣角,再把褶皱抚平。
“离开……就是出去看看,认识一下外面是什么样子。外面的世界很大,比馆内有趣得多。”
“原来是这样,谢谢。”他礼貌地回应,这次他没再问什么是有趣。兴许是从书上看到过这种词。
“你没出去过,那你了解馆内吗?你应该不是一直坐着,什么都不做吧?”
“嗯。”人偶少年说着,扫视起房间四周,像是在检查什么,“我会定期清理房间,保证它维持永恒的样子。我为此记下了房间的每一个细节,建筑结构、室内陈设、家具的花纹,绘画上画了什么、书里写了什么……给我时间,我就能让它复原回到最初。”
说着,他似乎很是骄傲地解释:“所以这里即使过了很多个雨季,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这里从最开始就是会潮湿、会有露水凝结和滴落的屋子,谈不上新,也算不了用心。
风间华又抬头看了看那个被自己砸出的大洞。刚听少年说自己是从天上砸下来时,他还在想自己得是从多高的地方砸下来,才把这样用心建造的一定很坚固的阁楼砸穿好几层。
现在看,要么是建造不用心,要么是缺人保养。
少年跟着他抬头,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但想到的显然和风间华不同,“这个……”他嗫嚅道,“这个不算。我昨天刚刚修整过室内,还没到下一次修缮的时间。”
可是他只会表面的修缮,他不知道木料会从内部朽烂,正如他从未在意凝结的露水。
“咔咔……”隐约有哪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这声音短暂,却非常清晰,风间华跳起来四下巡视。
人偶疑惑地看着他,他不理解他在紧张什么,依然安稳地跪坐在那里,“风间君,发生什么了?”
“你没听见吗?有什么不太好的声音。如果我没猜错,你的房子可能要塌了。”
“是吗……”他显露出几分茫然,“要塌了,是说它不能再保持现在的样子了?”
这无所谓吧!
看着少年一点也不着急的姿态,风间华倍感无奈。
少年看他没说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借景之馆已存在许久,倘若它如世间万物一样以倾毁终此一生,也算是一种规则的永恒吧。”
他没有意见。他是为永恒而诞生的试作品,这是造物者难得为他刻印下的规则之一。
“这不是关键。房屋倒塌会带来危险,我们先离开馆内吧?”
“不行。她们说了,我需要一直待在借景之馆内。”
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风间华瞥了眼论坛页面,有没有哪篇考据提到过桂木是怎么把他带出借景之馆的?
在页面内搜索,一查,居然还真有。
“在借景之馆坍塌后,桂木在这里调查,发现了如白纸一样的人偶,将他带去踏鞴砂……”
……行吧。反正以世界树这个级别的材料制作的人偶不会轻易损坏。他俩在这里等房子塌了再出去,行!吧!
至于踏鞴砂……人偶少年如此单纯,他们别去桂木那里了。人多口杂,他们两个身有奇异之处,难免不会被人暗中议论。
看着论坛中的考据帖,风间华多少能够猜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借景之馆坍塌,桂木将人偶带走。因自身繁忙和上司御舆长正的不赞同,桂木将人偶委托给同事丹羽;人偶因举止特异而被孤立,丹羽一个工匠又不擅长舆论控制,最终造成了人们对他的态度两极分化。
待后来事发,他因为佩戴的那枚金羽装饰,和因此被讹传出的“受将军大人看重的世家少主”的身份,在万众期待中渡海求援……
想着,风间华的视线落在了人偶胸前。环在颈间的红绳垂坠一枚金羽,金丝华美,纤毫毕现,轻轻贴在胸前用料考究的白衣上。
“你想要这个吗?”少年微微侧头。风间华从自己的思考中惊醒,他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下,伸手想去摘掉那枚羽饰。
跪坐的少年在他触碰到金羽之前,徐徐抬手按住饰品——或许是他唯一的饰品——“但是抱歉,这个不能给你。宫司大人说过,我需要戴好它,它是我身份的证明。”
风间华清了清嗓子,试图让气氛没那么尴尬,为自己解释:“我不想要。你不必考虑任何把它交给其他人的可能性。这是你的东西,未经你的允许,即使有谁索要、抢夺,它依然属于你。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把它放到衣服里面,不给任何人看见。否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比如索要和抢夺?”人偶一下就想起了他提出的两个例子。
“还有其他更可怕的情况。”风间华让语气尽可能地低沉严肃,试图让少年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好的,我明白了。”少年点头,把衣襟拉松一些,那枚金羽被他提起,紧贴着皮肤放下。
“咔咔……”房子又一次传来了不妙的声响,这一次整间屋子都开始微微摇晃,风间华下意识将少年的头按在怀里,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东西砸下来才稍微放松。
“风间君……?”少年疑惑地仰头看他。
“没事。”风间华摸摸他的发顶,这么乖的孩子……肯定有办法能改变他未来的境遇。
趁着少年还在他怀里,风间华挥手关闭眼前漂浮的大堆页面。说来也怪,他为什么能肯定,这些奇怪的纸页上所写的都是真的?他想不明白,既然他对论坛页面感到熟悉,没准儿是和他前世有关。
眼看着晃动小了点儿,风间华放开少年。没想到刚一松手,头顶就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声音:“咔咔哐哐——”
他一仰头,就看见一整根横梁,直接朝他头顶掉了下来。
“砰!”
少年仰头,眯着眼睛去看房顶落下来的灰粒和碎木块;破碎的房屋结构淅淅沥沥地砸下来。他看看身侧被砸倒的风间华,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好吗?你还醒着吗?”
没有回答。
那看来显然是没醒着了。少年看着他额头的红印,想了想,把他的头抬高了些,垫在那根掉落的房梁上。
对体质特殊的人偶少年而言,这根横梁不算很重,实木的房梁被虫蛀雨蚀磨掉了漆,吸足了水分。让风间华在房梁上躺了一会儿,少年突然又想起来,人类似乎不能这样躺着,躺在潮湿的地方会着凉。
他四下环顾,地上满是灰尘和木梁残渣,甚至有一些碎瓦片。没有找到高度合适的“枕头”,他想了想,把昏迷的人抱起来,抬起他的上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
这样正好。
给他找了个高度合适的枕头,又能避免他被再砸一次。昏迷对人类来说应该是不好的吧。
人偶少年摸摸他的额头,轻轻地揉了两下,吹了口气。“不痛不痛……”
“什么声音?有人?”
“不会吧,这房子不是要塌了吗,里面怎么可能有人?”
“对啊,有人也该往外跑了吧。”
“你们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没准是什么邪祟。”
房子吱吱呀呀地鸣响,少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坐在原地:房子还在,他还要执行留在借景之馆的约定。
渐渐,屋子里的晃动停止了。借景之馆自建设之初便是精心匠制,缺乏保养而已,不至于让它直接垮塌。只是,他也不确定它还能撑过几次。像阁楼的地板、墙壁,可能将来这里是洞,那里也是洞。
啊,还有他头顶的这个……少年仰头看向被砸穿的天花板。
“怎么不出来呀?孩子,这房子好像都要塌了。”高大的武士从不知何处走了进来,“嘶……你怀里的这人身上怎么有种好像很熟悉的感觉……不说这个,他还好吗?”
“他没事,只是昏迷一会儿。他刚刚被横梁砸到了。我也被砸过,没事的。”少年将那根横梁指给武士看。
武士轻嘶,他看见了少年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人偶关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又瞧见了散发着不详信号的粗大的房梁。他赶快跑到两个少年身边,半跪下来,“我看看他的情况。”他一边解释,一边把昏迷少年的头往这边转了转,探过鼻息,武士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活着。”他心思复杂地看着他额头的红印。被这么大一根房梁砸中,没有当场死亡,真是头铁——另一个甚至被房梁砸了没晕,只是明显脑子被砸的不太灵光了。
两个小孩长得都很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竟然狠心把他们丢在这里。唔……即使关节长了奇怪的环形肉瘤,孩子也不该被遗弃。
“但是,即使他还活着,你最好带他去看医生。他被砸的这一下肯定不轻,说不定会有什么问题,像是失忆、骨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失忆……”少年呢喃复述,“可是,医生是什么?”
“你不知……唉,没事。你们跟着我吧,咱们一起去踏鞴砂。”
少年摇摇头,“我不能离开借景之馆,这是我和我的创造者——我的母亲,约好了的。我要在这里等她。”
“别想那么多了,你的兄弟没准伤得很重,就要死了,你忍心让他陪你留在这里,让他为你而死吗?即使是你的母亲,也不愿意看到他死吧?”——更何况,再待下去,这两个小孩或许会一起饿死,或者被坍塌的建筑活埋。
人偶张了张嘴,没去费力纠正武士的误解。他转而问道:“死是什么?”
“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失去他的生命,失去他所有的东西,你再也不能见到他。”
“不行。”少年摇摇头。
他抱着他站起来,最后一次环顾他的房间,然后向武士请求:“请你带路,带我们去找医生。”